那時的批斗會與運動初期揪斗走資派反革命時的情景已經有了明顯變化,霍光德身為「紅纓槍」首腦,又親自指揮過無數次的批斗和對「風雷」的肉搏,可以說是血債累累。那些受害者的親屬戰友們一個個都「怒目噴火熱血涌」,喊殺聲響徹雲霄。盡管組織者及時挽起人牆阻擋,可每場批斗下來霍光德都得像扒了層皮似的,血肉模糊地被人抬走。
再後來,林儀不敢去看了,倒不是怕見血腥,而是她驚恐地發覺自己在那種場合心里竟會不由自主地對霍光德生出某種同情來。她擠在人群里,看著台上的霍光德,忍不住淚流滿面。她用盡全力跟著大家喊口號,可她卻听不見自己的喊聲,人們腳下掀起的塵土漸漸遮住了視線,嗆得她喘不過氣來。那時她就想,這人完了,活不了幾天了。
可霍光德偏偏沒死,直到那些復仇的人開始覺得乏味,漸漸失去了折磨他的耐心,便把他關到學院主樓的地下室里,漸漸遺忘了。
沒人知道霍光德是怎麼活下來的,在陰暗的地下室里他養好了傷。林儀在干校再次見到他時,發現他身上沒什麼傷痕,臉上甚至依舊洋溢著旺盛的激情,干起活來總有使不完的勁兒。
「這人有點兒邪性,甭瞧他眼下倒霉著呢,到什麼時候你也別招惹他。」林儀和張一達見面時悄悄叮囑他。
張一達一笑,對她的話未置可否。不過,林儀還是能從他眼神里感覺到他對霍光德深埋的怨憤。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張一達的任何想法,因為她本就懷疑自己對所有人和事的判斷,包括對她自己和自己的女兒,以及霍光德。
這種懷疑在泥石流發生以後就更加明顯了。當她得知是霍光德救了紅兵的命,並因此成了癱子以後,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整整哭了一夜。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事靜悄悄地發生,卻無法做出反應,甚至找不到一句能說到點兒上的話。霍光德被送走那天,她抱著哭成淚人的肖紅兵,忽然冒出個讓自己都吃驚的念頭︰也許他和紅兵一樣,不是個普通人。
吃晚飯的時候,林儀把胖媳婦來過的事告訴了肖紅軍。
肖紅軍愣怔著盯了母親一陣,淡淡地說了句︰「管閑事兒。」
相比之下,肖紅兵顯得格外興奮。
「那我以後就能找霍叔玩兒了吧?」
「玩兒個屁!」肖紅軍訓斥地,「除了玩兒就是吃,跟豬似的。」
肖紅兵垂下頭撅起嘴,顯得很掃興。
「不會好好說話呀?什麼豬呀豬的,嘴里就沒句好話。」
「紅兵,你要敢找他玩兒,瞧我以後還理你嗎?」肖紅軍不顧林儀的訓斥,威脅道。
肖紅兵不敢吭聲,一口叼住筷子,使勁咬。
飯後,林儀把肖紅軍叫進里屋,準備跟她徹底聊聊。
「紅軍,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麼看霍強的?」林儀拐了個彎。
「什麼怎麼看?」
「就是……,你覺得他對咱家人怎麼樣?」
「您是要問他爸吧?」肖紅軍一針見血地。
林儀無奈地嘆口氣,「沒錯兒,我是這意思。眼下,你爸也不在家,我……」
「這跟他有什麼關系呀?」
林儀吃驚地望著女兒,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不太敢相信眼前說這話的是自己小學沒畢業的女兒,也想象不出接下去的談話會是怎樣的。她猶豫著,是否繼續聊下去。
「媽,」還是肖紅軍打破了尷尬,「您用不著操心我,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唄,我無所謂。」
林儀緊盯著她,「你從哪兒學的這詞兒?」
「什麼?」
「無所謂什麼的。」
肖紅軍在嘴角上笑了笑,「我忘了,可能在學校吧。」
林儀覺得沒話可說了,伸手把她拽到跟前,疼愛地捋捋她的劉海。
肖紅軍對這種親昵顯得很不自然,垂下頭去。
屋里靜極了,外面蟋蟀的叫聲響亮地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