灩城南郊張家村,低矮的平房內,五歲的葉雪梅猛地一下睜開雙眼,小小的身子卻一動不動,烏黑的兩眼直直地望著上方粗糙的半新床頂,任由額上的冷汗混著眼角的清淚自嬌女敕的臉頰滾落而下,滴在棉線織成的網狀枕巾上,最後在她體溫的余熱中慢慢地蒸發。
那晚發生的一切,她記得是那麼地清晰。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了那個物質生活空前富裕精神生活卻極度貧乏、娶妻如買新衣一般的卓越身上,對于足足比自己大了十五歲的卓越,哪怕他半年都不曾記起自己,她也不曾收回自己對他的敬,對他的愛,對他的期望。
可是,最終換來的又是什麼?是貼身女婢與之私通,是一向視為姐妹、待如親人的雲兒一碗毒藥把她與月復中還來不及降到人間的孩兒一同送入了地府,還毫無半點悔過之意。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卓越冷落她,她可以接受。花無百日紅,再美的花也終要凋謝,她雖沒讀過書,但這個道理她懂,所以她早已料到卓越對她的美貌感冒不了多久,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畢竟除了美貌之外,她再沒有吸引他的本錢。但她沒有想到,卓越會對她月復中的胎兒也如此不管不顧,竟然任由雲兒那麼明目張膽地行凶,要知道,那可是他的血脈傳承呀!她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梅兒…」一聲清脆的敲門聲過後,緊接著一個極為溫柔和軟的女聲傳了進來,讓床上的人兒猛地驚醒。
是了,她此刻已不再是卓越府中受盡冷落的小妾葉荷,而只是五歲的女童葉雪梅,一個漂亮水靈的小姑娘。三天前的那次溺水事故,讓她眨眼之間成為了床上這具嬌小身軀的主人,再次來到人間,重新獲得了新生。
然而,她卻無半分喜悅之情。她甚至連現在身處何處,是什麼年代都不願意開口相問。她很困惑︰老天既然安排情同姐妹的雲兒來害她,又為何要讓她重新來到人世?難道是嫌她在卓家受的還不夠嗎?連雲兒那樣一個看上去文靜乖巧的女孩都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事來,這世上還有幾人值得相信?五歲的女娃?這真是笑話,難道老天爺又想捉弄自己嗎?難道前世不受待見最終慘遭毒害還不夠,老天還要讓自己今生再嘗嘗生活的艱苦嗎?
「梅兒。」身穿暗紅棉布襖裙、月復部微微隆起、神情帶著幾分憔悴的少婦推門而入後,再次對著床上的人兒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葉雪梅趕快把頭藏進被中,左手忙亂地擦拭著臉上的眼淚,剛一擦完,便覺被子被人掀了一角,映入眼瞼的是一張白晰卻明顯帶著幾分倦意的臉蛋,雖掛著淺淺的笑,卻掩不住其中的關切與焦急。
然而,此時的葉雪梅除了淡淡的,臉上實在做不出其它的表情。對于她這個借尸還魂的假冒葉雪梅來說,眼前的母親林月香跟大街上見到的陌生人沒有任何區別,跟她實在沒有什麼感情共鳴,雖然這幾日她知道這個婦人時時守候在自己的床前,不停地關心著自己的一切。
「梅兒,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這已經是林月香第N次問女兒葉雪梅同樣的問題了。她很擔心,女兒自溺水醒來後就一直沉默不語,見到她們夫妻二人也像見到陌生人一樣,再也沒听到她像以前一樣親熱地喊她娘了。她很害怕,是不是這一溺水把她的腦袋溺出了問題?又或者是…
看到林月香臉上的關切與擔憂之色越來越盛時,葉雪梅心中生出一絲羨慕與恍惚來。前世,在卓府,何曾有人對自己露出過這樣關切的表情?
「怎麼了?」林月香見女兒的表情不再是淡淡的,而是不停地變幻著,心中更加擔心,更認定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忙身子又朝前探了探,欲伸手去模她的額頭。
葉雪梅轉頭躲避時,偶然一眼瞥到了林月香凸起的肚子,才陡然發現她竟然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而此時,她身子朝前傾著,整個突出的肚子像個氣球一般正好抵在了床沿上,讓人看後擔心它隨時有可能暴掉,而她,竟然毫不在意,仍然慈愛地用手試著女兒的額頭。這讓葉雪梅頓時對林月香生出幾分感激,多了幾分親近,更有一股沖動,一股要保護她月復中胎兒的沖動。
「你坐,我沒事兒。」葉雪梅吸了吸鼻子,輕輕地說了一句。
林月香听了,面色一僵,神情一愣。女兒的聲音雖然還是如往常一樣的稚女敕清脆,然而這這番話听在耳中卻讓人有一股老成疏遠之感。她一個五歲的娃兒,不但不像以往一樣喚自己為娘,竟然還對自己如此客氣。林月香再次掃了一遍葉雪梅的臉,那里還留有淺淺的淚痕。林月香皺了皺眉後,臉上復又掛上淺淺的笑。
「沒事兒就好,娘就放心了。你再躺躺,娘去把粥給你端來。」林月香掖了掖被角,又替葉雪梅理了理額頭上的亂發,對著她輕聲說了幾句才起身。
但是,在她轉身時,卻再也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大夫已經為她全身上下都看過了,找不到一絲傷處。可為什麼她的性情與原來完全不同了呢?這麼小的娃兒怎麼突然就看上去滿月復心事了呢?而且,從醒來後,她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流眼淚,她到底是怎麼了?難道真的是她知道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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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不在屋里呆著,要是著涼那可不是好玩的。」葉凌抖了抖油紙傘上附著的雪沫,愛憐地嗔著在門口的寒風中等候著迎上來替他拍打衣服上落雪的妻子。
「我心里著急,總盼著你能早些回來。」拍打完落雪,林月香一邊接過葉凌手中的傘把他迎進屋內,一邊憂愁地說。
「我也惦記著家中,可是沒辦法。今天趕上林老爺檢查公子的功課,所以耽擱了一會兒。」葉凌一看妻子擔憂的神色,就知道她是為了女兒的事情。這幾日,妻子實在是太辛苦了,時時守候在女兒的身旁,內心更是無比的擔憂,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是不是梅兒還是不開口說話?可憐的孩子,都怪我,要不是我帶著她去池塘邊玩,也不會出這樣的事兒。莫非經這麼一嚇,真的把孩子嚇啞了?」葉凌看了看東側的房門口,壓低聲音帶著萬分歉疚和擔憂地對妻子說著。
「今天倒是同我說話了。」林月香的一句話讓葉凌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了,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卻又發現妻子臉上的憂色一點未減,不免有些奇怪,一面攙著她坐到堂屋中的椅子上,一面問道,「孩子都說話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大夫不是說了沒什麼事嗎?」。
林月香坐下後,也朝著房間的方向看了看,輕輕地嘆了口氣後,才說道︰「她雖然開口同我說了話,可她的話怎麼听都讓人覺得有幾分生疏感,就好像在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一樣,你說,她是不是…?」
「這肯定是你多想了,她才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娃,哪里知道什麼樣的話生分,什麼樣的話不生分?」葉凌原先一直擔心女兒會啞,現在這樣的顧慮已經打消,他便沒有一開始那麼擔心了,听了妻子的憂慮不禁打斷她的話,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著。
「可是以前,她見了我總是親親熱熱地喊我娘的,現在卻連說話也有些淡淡的,我很擔心她是听到了什麼。」林月香說到這兒兩眼直直地望著門口,目光幽遠而飄渺,眉頭慢慢地皺著,越鎖越緊,仿佛這樣就能把心頭的那一件往事緊緊地鎖住,不讓它流溢而出。
「這不可能!」葉凌立馬斷然否定,肯定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在搬來這張家村之前,我們就有了梅兒,這里沒有一個人知道真相,你我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失言談起過,她從何處听來?」
林月香想想丈夫的話,也覺得非常有道理,遲疑地點了點頭,然而心中的擔憂卻沒有少半分。梅兒若是沒有听到什麼,那她突然間變得如此冷漠淡然,如此不願意親近他們夫妻二人,就更令她擔心了,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香兒,你也別胡思亂想了。」葉凌握著林月香的手,輕輕地拍著,再次安慰道,「我想,梅兒定是驚嚇過度,一時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再過一段就沒事了。」
對于女兒,他並不比妻子疼得少。五年多來,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給他們夫妻二人的生活增彩不少,給他們二人帶來了無窮的樂趣,簡直稱得上是家庭生活的一劑潤滑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