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了兩天就是正月十五,賞花燈的時節,宮內熱鬧非凡,乾清宮里也扎了幾盞掛在院內應景。晚上御花園設了燈會,如意帶著一群小丫頭去了,何淺淺頭面上的腫還沒有下去,見不得人,只好郁悶地在家里看門。
朱瞻基也陪太後賞月去了,整個宮里除了她就剩幾個當值的小太監。何淺淺向來反感太監的偽娘做派,平日無甚交情,于是只有獨坐院內,百無聊賴的發呆。
半空圓月如玉,清輝灑了遍地,冷風瑟瑟,一院清冷,正是適合思鄉懷舊的時節,可惜美景當前,無美酒相伴,風雅便附庸不起來。朱瞻基說她有外傷,不能喝酒,一並連元宵也忌了。何淺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如意吃的滿嘴流油,一邊捧著清粥就小咸菜。
大過年的,本來指著體驗一把皇宮過年的滋味,撒開肚子補補油水,誰知先是太後病重,朱瞻基下令所有宮人吃素為太後祈福,好容易挨到太後好了,還是天天青菜蘿卜加白粥,吃得她一臉白菜相,心里甚是悲涼。
太後不知從哪里听說她為紅包撞牆的英勇事跡,特地派錦心來探視一番,寬慰她錢乃身外之物,健康最是要緊。何淺淺哭笑不得,錦心還把陳太醫也捎了過來,容易動怒定是肝氣不舒,太後派來給她調理調理。陳太醫一點也不顧及之前的情面,把完脈後下個定論,說何淺淺肝脾腎一概皆虛,當即開了一大堆中藥,何淺淺看著那一長串的方子,眼楮都直了。陳太醫特意叮囑,要找個大的藥罐來煨,尋常藥罐盛不下這五十多味藥,何淺淺听得心里拔涼拔涼的,也不知都是些什麼藥,煎出來濃黑如墨,苦勝黃連,礙于太後情面,只得天天按時按量灌進肚里,人生何其悲慘。
這太醫定是痛恨她奪了他的風頭,借機公報私仇。
何淺淺捧著一碗黑黑的湯水,無限懷念昔日過年的美好時光。
幽靜的夜空中隱約傳來絲竹之聲,清清冷冷,似有似無,像是從宮後傳來,這當口不去御花園湊熱鬧,莫非還有與她一樣不幸的?
何淺淺捏著鼻子把藥灌下去。左右夜黑,額上的傷也看不仔細,眾人都聚在御花園,不怕遇著熟人打探,何淺淺放下碗,循聲慢慢向後面走去。
乾清宮後是坤寧宮,聲音听著是從這里發出來的,何淺淺站在牆角下听了听,樂聲清幽婉轉,奏的是丘明的《幽蘭》,這首曲子何淺淺也在焦尾上練過,卻從來彈不出這麼空靈飄渺的韻,恍如山頂積雪初融、清泉躍動之聲,忽緊忽慢,時有時無,彈奏的人彷佛撥弄的是听者的心弦,勾得何淺淺又上前了幾步,不知不覺到了門前,門前竟無一人,今日雖然都趕往御花園湊熱鬧,但貴為坤寧宮這等重地,怎能無人把守?何淺淺困惑著向門里看了看,當院坐了一人,散著頭發,披了一身月光,皎潔得仿似那初春的玉蘭,面前放了一具奇怪的樂器,下面像傳說中的豎琴,上面曲頸項端雕有鳳頭。坐著那人隨手撩動琴弦,便有泠泠之聲流瀉而出。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坐著那人忽然開口。
何淺淺只好現身進去,施個禮道︰「不才被娘娘的曲聲吸引,本欲在門外靜听,不想還是叨擾了娘娘。」
「奉承的話人人都會說,有何吸引之處?」胡皇後不抬頭,手上的動作亦不曾停,嘴角那朵譏諷的冷笑讓何淺淺心里又蕭瑟了幾分。
何淺淺認真道︰「初听以為是箏,細細品來無箏之清亮,卻多了幾分空靈飄渺,所以便好奇,究竟是何種樂器。」
那人的眼神稍微柔了些︰「你如今見了,可知這是什麼樂器?」
何淺淺在庫存里翻了又翻,遲疑道︰「莫非是箜篌?」
那人輕輕頷首。
何淺淺甚是驚喜,《孔雀東南飛》里她念念不忘就是箜篌,沒想到有幸在此一見,還有當今皇後彈奏一曲。「以前只見詩里說︰大弦似秋雁,聯聯度隴關;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語。今日聞之,果真名不虛傳。」
胡皇後終于抬眼看她︰「你倒還有些見識。」
箜篌自東漢傳入中國,盛于隋唐,因皇室的寵愛,過分宮廷化,彈奏技巧又復雜,逐漸在民間失傳,又經歷連年戰亂的宋元,到了明朝,會彈奏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何淺淺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冷,扯著臉皮笑笑︰「娘娘過譽。」
胡皇後伸手向旁邊指了指,何淺淺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找個石凳坐下。
皓月當空,樂聲幽雅,有下人沏了茶奉上,良辰美景,也不過如此,如果那人能再親切一些,便是更好。
其實她並不需要听眾,其實她也不是那麼熱愛音樂,她彈著她的清高,她想著她的卑微,原本不相干的人事,只是因了這寂寞的日子,兩個無聊的人剛好湊在了一塊,便比一個人發呆要好,那一瞬間何淺淺有些恍惚,那些從她指尖流走的音符,就好似這宮里無數女人的如花歲月,悄然流逝,寂寞深宮,心思無人訴,唯有那明月,幾千年不曾改變。人生代代無窮已,明月年年只相似。
月漸西沉,隱約听到賞燈的人歸來的嬉鬧聲。何淺淺起身向胡皇後告辭︰「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今日得聞娘娘一曲,實在三生有幸。」
胡皇後低垂了眼簾,冷冷地笑,何淺淺知定又觸犯了她的禁忌,也只得訕笑著繼續說下去︰「娘娘箜篌彈得真是好,改日我也帶琴來,我雖不才,如能與娘娘共奏一曲,定是件雅事。」
胡皇後手指在箜篌上撥了一圈,嘆了一聲,「你去罷。」
月涼如水,何淺淺心中也是一片惆悵,如此冰雪般的女子,要有多少溫暖才能融化,偏在這宮里,越發弄得跟冰雕一般。回到宮中,如意等人都已經回去,一個個都拿著吃的,手上掛著新買的小玩意兒,喜笑顏開,何淺淺想起坤寧宮里那個清冷的身影,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