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雖然在與朱祁鎮說話,眼楮卻沒有遺漏何淺淺的反應。她立在那里,溫和地看著他和鎮兒,似乎想上前來向他訴說什麼,又被硬生生地壓制住,如水般清澈溫暖的眼神,帶著幾分哀婉,恍如他從咸陽宮回來的那個清晨,那個倔強傷心的眼神,他心頭一顫,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夢回無數次的名字
他的手猛地抬起,卻又緩緩地頹然地放下,話到口邊只剩下兩個字,「快些。」
語氣里的苦澀,只有他自己才體會得到。
何淺淺垂首走過去。
明明是一家人,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說,咫尺天涯,他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她卻要守著這段距離,心如油煎火烹。
真是煎熬。
而這一切,都是吳寧所賜,何淺淺太陽穴微微跳動,這一絲恨意沖淡了心里的思念之苦,有別樣的快意。
她生性淡泊,卻被人相逼至此,她忽然發現,與人爭斗,竟然也是一件快意之事。
朱瞻基在前面緩緩走,非煙扶著何淺淺慢慢跟在後面,郭愛這副身軀雖好,唯一不足的是小腳,叫她不勝困苦。
道路迂回輾轉,何淺淺隨著朱瞻基踏入一道拱門,面前豁然開朗,松柏巍巍,流水潺潺,正是御花園。
何淺淺正琢磨著是該告辭還是找機會跟他說說話,朱祁鎮好似感覺到她的心思,扭過頭道,「父皇與我作畫,郭姐姐一同來可好?」
何淺淺偷眼看朱瞻基,他面色溫和,似有默許之意,笑道,「多謝太子相邀,嬪妾只恐擾了皇上雅興。」
「這倒不妨。」朱瞻基咳了兩聲,「你若是無事,也一同來罷。」
朱祁鎮歡呼雀躍,何淺淺低下頭去,帶了淡淡的笑,那笑意卻是發自內心的,「嬪妾從命。」
湖邊有一塊大石,雖然楊柳葉已枯黃,何淺淺還是記得她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朱瞻墡推下水去的。
朱瞻基停了腳步,道,「就在這里罷。」
隨行的小太監忙把案頭筆墨備齊。朱祁鎮也有一副,一大一小,甚是有趣。
朱瞻基提筆,朱祁鎮也有模有樣地擺正了姿勢,倒很有幾分樣子。
何淺淺忍住笑,站在朱瞻基身旁,看他作畫。
此時已經深秋,湖中只剩幾只枯敗的荷葉,朱瞻基看了一會兒,低頭略略思忖,便提筆揮毫,再也不抬頭看一眼,像是已成竹在胸。
這一池殘荷,不知道他會從什麼角度去畫。何淺淺好奇,凝神看下去。
他下筆如風雷,竟是毫不停歇,手法閑適寫意,不一會兒,輪廓已出,遠有山石芳草,近有蓮蓬荷葉,布局巧妙,荷葉重筆繁工,是整幅畫中用墨最多的部分,襯得縴細的睫似乎不堪重負,沉沉垂向一側,蓮蓬旁邊站了一只小鳥,幾欲振翅而飛。
朱瞻基頓筆,他一氣揮毫而至,胸中有一股暢快之感,書畫都與心境息息相關,心若是煩亂,作品也必然雜亂不堪,此畫動靜相宜,自有一番悠閑趣味,他滿意之余,又忍不住感慨。
許久不曾有這般平和的心境。
他正仔細打量,看是否還有地方需要修改,听得身後有人贊道,「不錯,荷荷葉之沉重,羽雀之輕盈,相得益彰。嬪妾方才覺得這一池殘荷枯無生機,添了這只鳥兒,畫面便活潑了許多。」
朱瞻基停了筆,回過頭來,雙眸深不見底,漆黑如夜。
何淺淺撞上他的眼,漲紅了面頰道,「嬪妾信口胡言,請皇上恕嬪妾失禮之罪。」
她看畫入神,張口便評論,竟忘了如今的身份不比當日。
那邊朱祁鎮孩子心性,早已坐不住,扭來扭去,原本想讓何淺淺過去看他作畫,等了半天,見兩人自顧說話不理他,甚覺無趣,高聲道,「父皇,孩兒內急。」
他捂著肚子好似很痛苦,朱瞻基點點頭,朱祁鎮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跑了。引得老太監在後面追趕不及。何淺淺忍不住莞爾。
「朕只道你琴藝過人,不想在丹青上也有一番見解。」他回過頭來,她也恰好回身,她的笑清麗無雙,竟讓他有如沐春風之感。他溫和道,「你喜歡這只鳥兒?」
何淺淺道,「嬪妾以為動物生氣盎然,是以多喜愛一些。」
「很好,曾經有個人畫動物也很不錯。」他抬手,拂去她臉頰畔的青絲,帶起一陣輕柔的風,他的手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何淺淺僵著身子,任那只手撫上她的眉眼,他低聲道,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知道麼?我在太後壽宴上便看到了你的眼楮,它們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是麼?」他的手指輕柔地停在她的眉間,何淺淺低下眼去,「是皇上思念的那個人麼?」
他沒有言語。
何淺淺輕聲道,「鏡中花,水中月,都是美好的,嬪妾對于皇上思念的人,既是羨慕,又是同情。」
「怎講?」他挑高了眉,威儀頓生。
六年過去了,他的性情已趨平和,那雙眸子依舊燦若星辰,只是眼中的霸氣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隱于一層華光之後,偶然間的精光畢現,猶如寶刀出鞘,令人心顫。
她卻不曾避諱他的眸光,平和道,「嬪妾羨慕她能住在皇上心里,嬪妾又同情她雖然擁有了最珍貴的感情,卻握不住。不過……」她張了張口,又閉上,欲言又止,眉頭緊蹙,似乎憂心忡忡。
「不過什麼?你但講無妨。」
何淺淺咬住下唇,「嬪妾並無他意,嬪妾只是感嘆,這後宮凶險,能讓皇上思念德,必是個出月兌不凡的,這樣的女子,只怕不屑與人爭斗,要想握住自己的幸福,何其不易……」
哎,沒事夸夸自己也挺好的,他听得高興,她也高興,就是得臉皮厚才行。
他心中一痛,淺淺,他一直不敢去深究她消失的原因,但他知道,與這群女人定是月兌不了干系,那個家伙,只會氣他,一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他在心中長嘆,抽回思緒,凝眸看她,見她面容憂愁,疑道,「你在說別人,為何如此擔憂?」
何淺淺苦笑道,「嬪妾是在替自己擔憂,嬪妾方才去給賢妃娘娘請安,嬪妾性子執拗,惹惱了娘娘,方才嬪妾出來,獨自走那條小巷,有人……。」
她掩住口不語,目光中有懼色。加上她方才出現時的驚慌,朱瞻基心理便明白了八九分,他雙目定在她臉上,目光灼灼,「你方才為何不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