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低著頭輕抿著唇思量著對策。
听著她輕輕的一聲嘆息︰「悅兒,你何曾這般替人著想過?我一直憂心你太任性,將來難討夫家的歡心……可如今你懂事了,我竟有些寧願你還如以前一般任性嬌蠻,用這般徹骨的疼痛換來的懂事,為娘心疼呀。」
原來是她會錯了意,李慧心里一寬,有些慶幸起來,程夫人這樣想也為自己與原來的程悅有所不同之處變得合理起來,但她那低沉的淒涼聲調讓李慧有些心酸,也為她的護女之心感動。
正想著如何安慰安慰她,她的心思卻轉到了程恆的身上︰「還有恆兒,如今不知境況如何,將他一個人隔開在這陰寒的牢獄里,讓我如何不憂心。」
這時,有獄卒拎了牢飯進來,拿刀鞘在黑油油的木柵欄上敲了敲,喊道︰「吃飯了。」將乘食物的木桶放柵欄外一放,轉身便走。
李慧往前行了兩步,從柵欄的縫隙中探手從桶里取出三個黃黃的饅頭,還有一碟小咸菜,遞給程夫人兩個,自己拿了一個咬了一口,就著小咸菜,一陣麥香蔓延在口中,倒也不難吃。
回想在前世的認知中,她直覺在這古代的牢獄中,應該不會吃到這般干淨又好吃的麥包,難道,是有人在暗地里關照?這讓她憑白地生出了幾分希望。
轉頭,卻見程夫人慢慢地咬了幾口饅頭,就放了下來,她這幾日都沒什麼胃口,每次都是略咬上兩口就不吃了。
李慧嘆了口氣,程夫人遭到舉家獲罪、夫君橫死的打擊,食難下咽也是正常,雖然她一直在努力轉移她的注意力,卻沒辦法結開她的心結,如今她愈發虛弱了,若她這樣拖下去,真不知道她能支撐到幾時。
想了想,李慧便將手中的饅頭放下,也不再吃了。
程夫人注意到了,以為她是嫌棄饅頭不好吃,說︰「悅兒,好歹多吃些罷,你才八歲,正是長身子的年歲。如今……比不得在家里了。」
李慧搖了搖頭︰「母親不食,做女兒的豈可獨享?」
程夫人怔了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復拿起饅頭咬了兩口,但終究一副食欲不振的樣子。
李慧思索著,看來只有激起她的責任心,才能讓她解開心結了。
她眨眨眼楮滴下淚來,低低地喚道︰「今見母親這幾日清減得厲害,母親憂心我和哥哥,您又如何不讓我們憂心?女兒心疼母親不說,若母親有個三長兩短……您讓我和哥哥依靠哪個去?」
程夫人怔了怔,眼里也泛起了淚光,哭將起來︰「好女兒……是為娘不好,讓女兒為我擔心了。」
李慧靠向她懷里,低泣喊道︰「娘……」
程夫人緊緊地摟住她,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兩人直哭得聲嘶力竭,方相互安慰著止住了哭聲。
原來有些激烈的情緒,真的是要大哭才能排解的。
這幾日在牢獄里壓抑著的負面情緒,似乎也隨著這一次的痛哭宣泄了許多,程夫人眼里的陰郁終于散了些,食欲也好了許多,李慧也放下心來了。
又過了十來日,李慧就著高高的牆壁頂上那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的光亮在地上劃拉著字,光影中漂浮著一些微塵,襯托那小小一束光亮的周圍益發顯得灰暗。
突然听到甬道里有腳步聲傳來,看光影的位置,現在並未到放飯的時間,而且來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走的腳步聲沉穩有節,不緊不慢,不似往日送飯的那個獄卒有些疲沓的腳步聲。
李慧停下筆,和側耳細听的程夫人驚異地對視一眼,驚懼地對視了一眼,程夫人忙拉李慧站起身,用手理了理她頭上的小辮,整了整有些皺的衣裳,又扶了扶自己的發髻,拍了拍身上的微塵,伸手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盯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雖然程夫人迅速地恢復了淡然的神情,但她握著李慧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李慧知道她在害怕著什麼,因自己也在害怕,來的人會帶來個什麼消息?
是賣?還是殺?
一個人影停在牢房外,他身後的幾個人也停下了腳步,他背著光,李慧無法看清他的容貌和神情,只看見他身穿醬色圓領長裳,上有暗紋,皺褶處折色射出淡淡的柔和光輝,布料華貴的樣子。
那人問道︰「你們可是戚氏、程悅?」看著他的音容舉止,李慧猜測著他是個宦人。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他打量了李慧和程夫人一會,低低地哼一聲,聲音冷冷的有絲尖銳︰「身處牢獄,還不忘梳妝打扮,還真拿自己當將軍府的貴婦人小姐。」
程夫人戚氏如未听到他的話一般,垂下眼簾冷然以對,李慧見她雖心中擔心,臉上卻不露半分,舉止從容,不由得心里多了兩分佩服和驕傲,學著她的樣子站直身子,盡量不讓自己顯得狼狽不堪。
那內侍似乎覺得無趣,咳了一聲,聲語氣簡慢,帶了一絲不被關注的怒氣,道︰「程簡身為鎮守國西大鎮潯西的翼衛將軍,私下售賣鹽鐵予西戎,等同通敵叛國,本來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然聖上仁慈,聞得程簡之祖父程公忠義將軍乃衛國功勛,不忍程家無後,特赦程家弱女幼兒,跪恩吧。」
听到最後,戚氏一直垂眉以對的冷然再也維持不下去,她猛地抬起頭望住那傳達旨意的宦官,滿眼的不可思議和驚喜,握著李慧的手顫抖著,力道捏得她生痛。
而李慧也禁不住用力回握她,心里的激動和喜悅難以言表,就像心里緊繃的一根弦「錚」的一聲斷了,竟覺得一陣眩暈和恍惚,這就放過了她們?
等同叛國,該是怎樣的重罪,竟這樣輕輕地放過了?
李慧心頭疑慮一閃而過。
那內侍繼續道︰「若不是寧丞相和幾個大人替你們求情,說起程家祖先的功勛,聖上又豈能如此輕易放了你們,可見聖上是個重情重義的聖君了。」
他說到」寧丞相」幾個字時,戚氏眼光一亮,轉頭看了李慧一眼。
李慧有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聖君嗎?
雖然月復謗著卻不忘還要行禮,轉頭見戚氏還愣在當地一時難以消化這個消息,李慧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學著電視里謝恩的動作,別扭地跪下,而戚氏也恢復了常態,和她一起磕了個頭︰「謝主隆恩。」
可終究心里升起一絲怪怪的感覺,皇上將程家弄得家破人亡,還要向他謝恩。
這邊便有人上前打開牢門,戚氏問道︰「不知道我兒程恆何在?」
那宦官似乎很不耐煩這份晦氣的差事,已經轉身就走,倒是隨行的一人看著不忍心,低聲道︰「夫人別急,公子很好,這會也該出去了,夫人請吧。」
戚氏向他道了謝,與李慧相互攙扶著出了牢獄,傳過一條狹窄的甬道,光線亮了起來,到了一塊狹小的空地,突然听得一個有些猶豫顫抖的聲音︰「母親……妹妹?!」
轉頭,卻是李慧來了這個世界後見的第一個人,這個身體的哥哥程恆,他原來看起來便有些文弱,如今更是瘦上兩分,看上去如一株瘦竹一般。
到底這個身體與他是有血脈相連的關系的,見到他李慧也很高興,但讓她叫他哥哥,卻覺得有些開不了口,張了張嘴終究沒出聲,只對著他微笑起來。
他激動地緊跑幾步過來,戚時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撫模了一下︰「我的恆兒……」喉頭里哽咽起來,程恆到底是個十歲的孩子,一見母親哭了,自己也禁不住哭起來,這一哭不可收拾,兩人相擁痛哭起來。
听著這悲悲切切的哭泣聲,李慧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眼里也泛起了淚光,突然听得不遠處那宦官不耐地咳嗽了一聲,滿眼的厭煩,她忙上前輕輕分開相擁哭泣的母子,低聲勸道︰「母親,有什麼事情出去再說吧。」
兩人點了點頭,彎彎曲曲地穿過幾層灰撲撲的牢房,邁出寫著大大的「禁」字的大門。
離開昏暗陰冷的牢獄,又穿過一段兩邊高牆的長長的甬道,大概是為了防止犯人逃跑,才有這樣的布局吧。
外面就是一段不大的鵝卵石小街,沒了高牆的遮擋,有陽光灑下來,沒有適應這般強烈的亮光,李慧眼楮眯了起來,身上有微微的暖意,就像……放久了沒有曬過太陽的棉被一般,渾身一種松軟的感覺,似乎能聞到陽光的味道,原來的那些擔憂驚恐和陰郁,似乎都被著燦爛的陽光一掃而光。
她微仰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楮,入眼的是一片湛藍湛藍的天空,藍得純粹深邃,似乎能澄清人的心靈。
轉頭看向戚氏,她眼里映著藍天的影子,臉上也帶了點放松的微笑,瘦削蒼白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柔光,程恆的臉上也帶了點笑意。
看著朝夕相處了幾天的戚氏和她身邊的程恆,突然李慧又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到底現在面對的是一個夢,還是……或許該說前世是一個夢?
正恍惚間,戚氏握住了她的手,溫暖柔軟的觸覺,驚醒了神游的李慧。
她突然醒悟到,如果她只能做這個世界的程悅,那戚氏和悅兒的小哥哥程恆,便是她在這世的親人,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原來的一切都遠去了。
這世界再也沒有李慧,她就是程悅。
可是,回過神來,她發現了一個問題,該往哪里去?
家破人亡,已經沒有她們安家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