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繡娘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三十歲婦人,明明年紀不算很大,但梳著老氣的發髻,周身幾乎沒有飾品,甚至身為繡娘,身上的衣裳連花瓣兒也尋不到幾個,就如心如枯井的僧尼一般。
此時,她正如往常每個休沐日一樣,偷得浮生半日閑,喜歡在黃昏時分,往那偏僻處柳蔭下的涼亭里繡上幾朵花兒。
可如今一向清冷的涼亭里竟然有人在。
她怔了怔,轉身便走。
「季師父,」清脆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種微微的綿軟,卻並不嬌怯,如溫溫的水流一般︰「悅兒在此沖了茶,請季師父品嘗品嘗罷。」
她回頭,淡漠著臉道︰「不知姑娘在此,多有打擾,我這就告退。」
「不打擾,我是特意在等季師父的。」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地挑明。
季繡娘怔了怔,轉身冷冷地看著程悅,眼里有絲疑惑。
那小姑娘正在涼亭外看著她,微微地笑著,身子站得筆直,兩肩自然下垂,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即使年幼,那一種從小培養的優雅和從容卻顯露無疑。
程悅雙手交疊,向季繡娘深深一鞠。對季繡娘一個程宅里的繡娘來說,這是很隆重的禮儀︰「悅兒師從季師父以來,沒有認真行過拜師之禮,因此特意在此以茶代酒,願行這一拜師之禮的。」
季繡娘怔了怔,明白了她的用意,淡淡點了點頭道︰「不敢。」依舊轉身便要走。
程悅疾行幾步,幾步竄到季繡娘跟前攔住她,干脆以小賣小,耍起賴來,嘻嘻一笑道︰「季師父,您看我特意備下的茶,就算不是拜師茶,您也賞臉喝杯茶再走吧?」
季繡娘看著她一臉討好的笑臉,撲閃著的長睫毛,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這樣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若執意要走,倒顯得自己沒肚量了,不過一杯茶而已,無奈地轉身,進了涼亭內。
涼亭里,紅泥小爐上的茶水剛燒開,「咕嚕咕嚕」地響著,一團團的白霧從茶壺嘴里噴出來,彌漫在涼亭中,飄飄渺渺,,清冷的涼亭添了幾分暖意,淡淡的茶香飄蕩的空氣中。
「水燒開了,剛剛好。這第二遍的茶才是最好的。」程悅微笑著提起茶壺,注水在兩只茶盅里,一時茶香芳郁,雙手恭敬地捧于季繡娘。
季繡娘猶豫了一下,在石凳上坐下,接過程悅雙手捧過的一盅茶,默默地喝了一口。
程悅說︰「季師父也听說了我父親獲罪的緣由罷?所謂者易折,水至清則無魚,可惜我父親大概至死都不明白,他是栽在這個道理上頭。」
見季繡娘依然沉默不語,她繼續道︰「季師父也知道太婆素來痛恨西戎軍士罷?如果我父親真是私通西戎,依著太婆的性子,即使我們是她的親眷,她肯收容我們嗎?那是因為她知曉我父親的性子。若我父親是貪圖錢財、貪吐富貴之人,他在都城為官之時,有我祖父戎馬一生打拼下的將士人脈,有我與寧丞相府定下童親的依靠,不用說我父親是個飽學儒將,就是胸無點墨,只要肯趨榮附勢,放低姿勢,何愁不謀不能謀個好職位,何必來這邊遠偏僻的邊疆?只是,正應他是性情剛直卓而不群的人,才會來這邊關,才會被人誣陷。太婆正是知曉了個中緣由,才收留我等,不願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季繡娘抬起頭看著程悅︰「你是說,你父親是被人誣陷的?」
程悅看著她的眼楮,堅定地道︰「正是。」
這也是這兩個月來與太婆相處時,程悅品出來的理兒。她發現太婆身上有一種錚錚硬氣,她識時務,卻不一味的趨炎附勢。
在她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傲骨。她在家破人亡時,果斷地放下自己原來大家閨秀的身份,下嫁給一個農夫,並助其取得族長的位置,光這份魄力,就已是不俗。
第一次見到太婆時,當太婆答應收留她們時,程悅以為是自己說服了太婆,也一直以為是因為她有個寧昭南的未婚妻的名分,太婆看中的是寧丞相府的那份權勢。
可後來程悅漸漸明白,並不是她的說服,而是太婆對自己識人的自信使然,她果斷地判斷出程簡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她收留她們,也許程悅是寧昭南未婚妻的身份是原因之一,但另一個原因,何嘗不是對她們的義氣和親情?
可若不是為了趨炎附勢,太婆為何要待她如此不同?只是為了報她祖、父兩人對程氏家族的相助之恩嗎?
或許吧,但程悅卻覺得……並不盡然。
因太婆對她的態度,和有時候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就像前世時常見的盼子女實現自己願望的長輩。
可她盼著在程悅身上實現的,是什麼?
一陣風吹過,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柳枝拂進了涼亭,在程悅眼前蕩過一抹影子。
程悅收回心思,看著有些沉吟的季繡娘,又給她續上一杯茶,道︰「季師父,我仰慕你精妙絕倫的刺繡技藝,您能將蝴蝶繡得如要破絹而飛一般,您能將荷花繡得剛從水里冒出來的一般,您能只用五種顏色就表現最美的意境,您是這里唯一一個會反面繡的繡娘,我願意師從您學藝。」
不等季繡娘拒絕,她急忙道︰「我知道我愚鈍,也沒有基礎,但是,我有學習的耐心和決心。您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偏想跟您學刺繡,您請听我說說理由再決定教是不教行嗎?我想師從于您︰一是想學了有個傍身之計,二是我是真的喜歡刺繡這門技藝,三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願意終身奉你為師。」
季繡娘怔了怔,抬眼看著她︰「我們這宅子雖不是官宦人家,但也算是寬裕,使奴喚婢是少不了的,姑娘日後也是要嫁入豪門的,這女紅針線活計,只需能繡個嫁衣,做些荷包、香囊的小玩意就行了,這衣裳裙襖的自是有下人繡坊去做,姑娘為何要竟要將這活計都學個通透?」
程悅正暗中關切地看著她的反應,瞧著她眼里的寒意和疏遠淡了許多,听了她的問話,心里一喜道︰「季師父也是知道的,雖老太太待我們不薄,到底是寄人籬下,倒不是擔心被舍棄,只是,親戚願意幫助我們是恩情,是義氣,並不是就有義務助我們一輩子了,並不是說,他們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想學個傍身的技藝,我更願意靠我的手走出一片天,而不是借他人之瓦遮風擋雨。至于寧家那個豪門……」她自嘲地輕笑一聲。
季繡娘眼光又在她身上掃視了幾下,帶著些驚奇,靜了一會道︰「你……就不擔心……」可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下去。
程悅歪頭一笑,帶了幾分調皮,道︰「不擔心什麼?退親嗎?所謂天涯處處是芳草,我又擔心什麼?」
季繡娘一愕,曬然一笑道︰「偏你這張嘴,什麼都敢說,也不害躁。」
程悅嘿嘿一笑,拿起杯子道︰「且不管日後如何,如今我卻與季師父在此品茗賞柳,豈不是緣分?」
季繡娘微微笑道︰「同為師徒,自是有緣。」
此話一出,程悅剛還懸了幾分的心頓時一陣狂喜,承認她們是師徒關系,那季繡娘就難辭其責要教她的了。
雖知季繡娘不肯教她只是遷怒于她父親通敵之事,只要解開了這個心結,這障礙就去了大半,但也沒想到她竟會這麼爽快就答應了。
季繡娘遲疑了一會,試探地問道︰「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懂得倒多,這些話兒說的,比大人都要豁達通透幾分。」
程悅心一跳,不動聲色地拍手笑道︰「我將這話兒告訴我娘,季繡娘贊她豁達通透,我娘定會開心的,嘿嘿,我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
季繡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你娘也來了些時日了,該去拜訪拜訪她才是。」
程悅笑道︰「這敢情好。」戚氏本就是有些見識的官宦夫人,她倒不是很擔心會露餡。
幾天後,含香捧了幾枝梅花往老太太屋子里送去,道︰「這是我們院子後面的那株早梅開了,悅姑娘折了要孝敬給老太太的。」
太婆歪在暖榻上歇息,眯著的眼楮微微睜開,帶了點笑意,問道︰「如今你家姑娘在做什麼?」
含香陪著笑道︰「姑娘去了季繡娘房里請教女紅去了。」
含香走後,太婆坐起身子,笑道︰‘悅兒果然還是說服了季繡娘。’
伺候她多年的芸姑笑道︰「這事兒老太太早就知道了,只需您對季繡娘說句話兒就是了,何必要讓悅兒姑娘費那心思?」
太婆看著屋角插放的那季枝吐艷的梅花,冷淡的聲音響起︰「我要她成為傲雪的寒梅,可不是攀附依仗她人的菟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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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總覺得寫得不是很好,請親親們提提意見和看法吧?評論區連草都沒幾棵,我都不確定,到底又沒有筒子在看文,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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