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悅從季繡娘處回來後,卻听到了太婆生病的消息,她顧不上回自己的院子,便將季繡娘送給她的那個包裹給了含玉送回去,自己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地往太婆的院子里趕。
到了院子門口,她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從上次莽撞地問了太婆那句話之後,她便有些悔,有些怯,有些忐忑,琢磨不透她到底有無生氣,輕嘆了口氣,她一向猜不透太婆的情緒。
面對她,就如面對一口深井,一片大海一般。
太婆一向冷漠淡然,而那天她卻在太婆身上感受到了怒氣。
這,似乎還是第一次。
猶豫了一會,听得屋內太婆咳了兩聲,終究是擔憂太婆的身子,忙掀簾子進去。
屋子里因醫生的叮囑不宜見風,窗上低低地垂著厚厚的垂簾,光線有些昏暗。
她疾行幾步,正對上太婆淡然的目光,腳步一頓,微微低頭垂著手道︰「太婆,悅兒看您來了。」
太婆淡淡地移開目光,道︰「坐罷。」
程悅坐在床前不遠處,關切地打量著太婆的臉色,道︰「太婆您覺得如何?大夫怎麼說的?開了些什麼藥?」
太婆手微微一擺道︰「沒事兒,左不過染了點風寒罷了,這春末時節,最是忽暖忽寒的。昨兒你去參加蕾兒的婚禮了?」
程悅見她臉色雖然差一些,但精神似乎還好,松了口氣,放下心來,答道︰「是的,很是熱鬧。」在四年相處中,性情溫和、隨和的蕾兒是她的閨蜜了,比一向與她不親的程采瑤、程采琴還要親密幾分。
此番蕾兒嫁得遠,在另一個郡,令她至今仍然有離情縈繞在心里。
太婆點了點頭,閉目不語,似乎毫不在意一般。
可程悅知道太婆在听著,她繼續低聲道︰「看來她的夫家家境排場都不錯,只是……听說她過門之前,她的夫君就有兩個通房丫頭放在房里了。」
雖然知道這世界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但親耳听聞自己的閨蜜要忍聲吞氣地與他人共侍一夫,再思及己身,說不定也會遇上這種憋屈事兒,心里還是隔噎得慌。
倒不是憤懣,而是……如吞了一團棉花似的,憋屈、惡心、壓抑。
或許是她語氣里表現的厭煩太重,太婆轉頭,睜開眼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帶了幾絲嘆息︰「這就是女人的命。」
程悅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太婆,連您也信這是女人的命嗎?您可是最不服命、不信命,憑著自己一步一步奠下這基業的。」
太婆沖程悅點了點頭︰「扶我坐起來。」
程悅忙傾前扶了她起身,靠在床欄上,從窗戶透過的那一絲昏昏的光映在太婆臉上,她蒼老的臉上那一絲笑顯得譏諷而蒼涼︰「可你堂太祖父當了族長後,還是納了兩個小姑娘,只是我不許她們生下孩子罷了。」
這些事是程悅所不知道的,她震驚而狐疑地看著太婆。
太婆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眼里閃過一絲憐憫︰「悅兒,你是要嫁到寧府的,那是一個豪門,那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富貴人家,少不了有些爭寵捻酸的破事兒。你性子倔強,也得容得下,忍得下那一口氣,可也不能心軟,該用的手段得用,該耍的心計得耍,將夫君的心掬在你的身上,不能讓這妾侍、通房在你之前誕下男兒,你的位置才能誰也越不過去。這些年雖未明說,但該學的我也讓你听了看了不少。」
程悅抿了抿唇,道︰「太婆,雖然我與寧家定了親,寧家也是天下人都願傾炎的富貴人家,可我還是覺得,若要與人共侍一夫,將時光都耗在幾個女人的糾纏爭斗中,還不如嫁與一個普通人,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業,即使家貧些,也能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何嘗不是種幸福?」
太婆目光一沉︰「悅兒,貧賤夫妻百事哀。」她的語氣里,有過來人的滄桑。
想起太婆手掌的硬繭,程悅低著頭看著自己粉紅光潔的指甲,默然了一會,猛地抬頭定定地望著太婆︰「太婆,我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一家人和和美美,我不信憑自己的手不能謀個好生活。我不管他是家貧還是富貴,只求一個有情人。」
太婆無奈地一笑,語氣荒涼︰「只求一個有情人?悅兒,天下女子,年少時哪個不是如此?只是何其難也。」
第二天,戚氏听聞太婆生病的消息後,便要往城外的靜佛寺燒香祈福,讓程悅陪她一塊兒去了,又帶了含玉伺候著。
誰知宅里的馬車在半路上壞了,車身猛地一歪,轟然傾斜在地上。車夫驚得死命扯住馬匹喝住,可那強勁的沖力和慣性使然,讓坐在外邊的程悅身子一歪,從傾斜的車廂里跌出了外面,手肘撞地,在地上狠狠擦了,劇痛透心。
戚氏和含玉驚呼一聲,顧不上自己也在車廂傾斜時被撞得生痛的肩膀和腦袋,爬出馬車看程悅,見程悅白膩的手肘上擦破了一片,鮮血涌出,觸目驚心,周圍一片紅腫,急忙拿手絹兒壓著,細密的鮮血還是滲出來,又是心痛又是急又是慌,禁不住轉身狠狠地罵了車夫幾句。
程悅忍著那一抽一抽的疼痛,輕輕動了動手臂,覺得並沒有傷到筋骨,笑笑道︰「娘,別怪車夫大叔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擦傷了一點,並無大礙,你們有沒有傷到哪里?」
細細查看了一番,戚氏和含玉兩人都是頭部有一兩處淤青。肩膀有些兒痛,也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車夫不敢爭辯,苦著臉往馬車處查看了一番,回稟道︰「車軸不知怎的散了,一時是走不了了,這樣罷,我攔輛車先送太太、姑娘回去,再尋人來修。」
也只得如此了,可是因在城外,走的又是小道,往前後看看,都無過往的車輛,離城又遠了,要回去喚人也難,正一籌莫展之時,道上來了一輛馬車,眾人皆一喜,車夫忙上前攔車。
「吁……」那趕車的少年喝住了馬車,跳下車來,只掃了站在一邊的戚氏和程悅一眼,便轉頭去看壞掉的馬車,問車夫道︰「這位大叔,怎麼回事?」
車夫答道︰「不知怎的,這車軸便散了。這是我們太太和姑娘,住在鎮上程家祖宅的,勞煩這位小哥送她們回去,再幫我喚個人來修車,自有酬謝。」
那少年脆脆地應了一聲,望著戚氏等人道︰「太太、姑娘們請上車罷……」突然他頓住了聲音,只盯著戚氏愣愣地看著。
戚氏一皺眉,少年這舉動可無理得很,含玉正要訓斥于他,突听得他一臉驚喜地問道︰「這位太太,您可是程將軍的夫人?」
「程將軍的夫人」這個稱呼,已經許久未聞了,戚氏微微有些恍神,也細細地打量起那少年來︰「你是……?」
見她沒有否認,那少年高興地笑了起來︰「夫人肯定不認識我了,我是吳榮的兒子,叫吳泰熙的那個……三年……哦,不,四年前了,是我爹爹和我從平陽送您和小姐、公子到平遠祖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