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程家三人和吳泰熙的馬車便候在了東郡門口,等了一陣子,秦家的車隊也到了。
晨光正好,清清淺淺地投在秦衍騎著駿馬的身影上,他臉色瑩潤如玉,笑容淺淡,隨意地對迎上來的程家三人和吳泰熙點了點頭,打馬從他們身邊走過。
程家的馬車混在秦家一行人的車隊里,歇腳和住宿時便各自行事,秦家的下人待人恭謙有禮,相處甚好。
柳色青青,綠蔭漸濃,樹蔭下一座簡陋的茶亭高挑的簾子在風中輕輕蕩著,涼亭中和樹蔭下熱熱鬧鬧地或站或坐了二十來個人。
程悅接過秦家一個下人遞過的一碗茶,道了聲謝,輕輕吹了吹碗面的水霧。
那下人轉身替程恆斟了碗茶,卻不想一個不小心,被腳下一塊微凸的石頭絆了一下,一壺滾燙的茶水向程悅身上傾了過去。
幾處驚呼同時響起,程悅從自己手中的茶碗上抬起頭,驚恐地眼睜睜看著那茶壺濺出滾燙的水向自己兜頭傾來,近在咫尺,避無可避。
完了。她只來得及在心里哀鳴了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手臂出現在她眼前,又快又準地向那只茶壺和熱水擋了過去,一聲悶哼響起的同時,茶壺被擋得拐了個方向,熱水潑在那只手臂上,水珠濺起,水霧散開。
這一幕驚險之極,也快速之極,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此,遠處不明真相的人還在問︰「怎麼了?」
替她擋下熱水的是吳泰熙,他半條手臂上的衣裳上還籠著一片水霧,滿眼惶急緊張,臉色痛得蒼白,卻還一疊聲地問程悅︰「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傷著?」
程悅慌亂地搖著頭,扯起吳泰熙手臂上的衣裳,用力一扯,「嘶」的一聲露出肌膚,通紅一片,有些已起了大泡,看得她心里一陣緊縮。
這時秦家車隊里隨行的大夫也背著藥簍過來了,程悅便讓位給他處理。
吳泰熙見她確實沒什麼事,這才去看自己手上的傷,才覺得那痛真是鑽心,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戚氏慘白著臉拉住程悅,模模頭又模模身上,喃喃道︰「還好,還好,沒傷著就好。」然後才轉身去看吳泰熙,微皺著眉地想著什麼。
茶亭里的秦衍也在靜靜地看看吳泰熙,又看看程悅,眼里一抹深思。
再起程時,因為吳泰熙手受了傷,秦家便派了一個人幫忙趕車,又借了一輛馬車給吳泰熙和程恆坐,原來的馬車上就只坐了程悅母女兩人了。
晚上歇在客棧里,吳泰熙手受了傷,沒辦法洗衣裳,程悅便幫他洗了,想起他將換下的衣裳遞給她時那一幅別扭又忸怩的模樣,程悅不由得笑了笑。
戚氏雖覺得不妥,可吳泰熙畢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受傷的,這可是承了他天大一個人情,若那壺水兜頭潑下來……她打了個哆嗦,程悅十有八九成會被毀容了。
而看當時的場景,吳泰熙對悅兒毫不猶豫的保護,自己受了傷還詢問悅兒有無受傷的緊張,還有看著悅兒那眼神……她是過來人,知道吳泰熙定是對悅兒心動了。
她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頭,可如何是好?看來是自個大意了,這十幾天來天天坐在同一輛車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出門在外沒那麼講究,整天廝混在一起,又是情竇初開之時,也實是正常得很。只是不知悅兒是什麼想法。
可別做出什麼丑事。
這邊程悅已經在昏黃的燈光下將衣裳都洗干淨了,一一晾在竹竿上,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的胳膊。
她轉身要回屋里去,卻看見月洞門口影影綽綽地站著個人影,細看了一看,好像是秦衍。
她走近幾步,問道︰「秦公子這麼晚尚未安歇麼?」
秦衍點了點頭,走近兩步,負著手看她晾在竹竿上的兩串衣裳,探究地看她︰「程姑娘是自己洗衣裳?」饒他平日里外表冷淡慣了,話語里還是有些驚異。
程悅點點頭︰「是呀,我們沒存多少錢,到了都城還要賃房子安頓,不省著些可不行。」
「不過,姑娘可是嬌貴之軀,怎可……」
「以前我听過一句話,是人要去適應環境,而不是環境去適應人,我現在做的,不過是適應環境罷了。不管以前是富貴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了這個境地,總該改變的罷。若這點苦都受不了,到了都城怎安家?」她自嘲地笑了一聲,當初戚氏要買個小丫頭隨身伺候去都城,被她阻止了,說她可以當小丫頭伺候戚氏的。
那時戚氏也是像秦衍這般說的,她們再怎麼也是官宦人家,悅兒是嬌貴之身,怎可做下人之事,直讓程悅勸得口干舌燥才勉強答應了她的請求。
戚氏覺得她只是是年少好玩,過不了一兩天就捱不住這個苦頭的,不想令她驚疑的是,過了好幾天,悅兒既沒有叫苦,還干得不錯,她便沒有理由反悔了。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若沒有程悅還是李慧時的那些經歷和學到的家務技能,若是真正的程悅確實會如她預料的捱不了。
秦衍眼里有些意外,只靜靜地打量了她一會兒,說︰「姑娘早些安歇罷。」轉身之時,卻從衣袖里掉下出一個香囊。
程悅揀在手上,香囊做得不算精細,針腳甚至有些許凌亂,顏色也有些舊,但明顯雖常帶在身上,卻保管得極好,一角繡了一個小小的「秋」字。
秦衍從她手里接過香囊,低低地道了聲謝,程悅似隨意地問道︰「秦公子對此香囊這般珍重,是心上人送的麼?」
他看了看手里的香囊,眼光似水,語氣輕柔︰「是。」
程悅心微微揪了一下,有淡淡的酸意,臉上卻笑笑︰「願你與這位姑娘有情人終成眷屬。」
秦衍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一日因路上一座橋被沖斷了,只得繞路而行,當天邊落日的余暉暈染出天邊一大片絢爛的雲彩時,他們還身處在一片叢林中,路邊山脈延綿,沐浴在霞光中,端凝而肅然。
秦家熟路的下人回話,在天黑前是沒辦法趕到村莊住宿了,不過在此前不遠處住了一家農戶,可以去借宿一宿。
行了一遠處一段路,果然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家農戶,只有三間房。旁邊一個小小的廚房,茅草屋有些破敗,籬笆圍牆內的院子有些雜亂地堆著些雜物。
屋子里傳來小孩的哭鬧聲,和大聲的訓斥聲,有一個年輕女子的哭訴︰「若不是隨了你這個窩囊廢,我如今還錦衣玉食奴婢成群地伺候著,哪用得著受這種苦。」
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道︰「別鬧了,若不是你,我還至于此嗎……」
屋里孩子哭聲震天。
秦家下人上前敲門,一個年輕男子滿臉淒苦一臉怨憤地開門出來,見了眼前那一大隊車馬人群,怔住了。
下人陪著笑臉上前說明了來意,那年輕男子忙慌忙地點頭應了,又進屋內一會,才請他們進去。
屋子里很小,雖剛收拾了一下,還是有些雜亂,那年輕的女子在里屋挑開簾子露出半邊臉向外張望,臉上還有淚痕,生得白淨清秀,不似尋常農婦,她腳邊有一個一、兩歲的孩子臉上還掛著淚珠,一手巴著門簾子,一手抱著女子的腿,也張著一雙清亮的大眼楮怯怯地看向來人。
秦家的管家拿出一錠銀子遞給那年輕男子,請他備些飯菜,他忙應了,喚了那年輕女子出來與秦家下人一同去準備。
晚飯時,程家三人與吳泰熙同桌用飯,他們已經听說了這一對農家夫妻的故事,很是感慨。
那一對農家夫妻原是兩戶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某一日才子遇上佳人,天雷勾動地火,私定終身,可偏兩家反對此事,兩人便如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一般私奔了,可風花雪月過後,激情降溫之時,他們帶的銀錢花盡了,帶著兩人的愛情結晶回到家時,卻不被家人接受,被趕出了家門,兩人無顏呆在郡上,遠離了城鎮買了幾畝地過上了尋常農家夫妻的生活。可原來的公子小姐哪會種地?原來的花前月下被油鹽柴米替代,原來的神仙眷侶也在日復一日的操勞中變成了一對怨侶。
戚氏冷哼一聲︰「這是自做孽,自古以來講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來錦衣玉食的嬌小姐,還承望她捱得過苦日子不成?」說著看了吳泰熙一眼。
吳泰熙沉默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飯。
用過晚飯後,月上樹梢,戚氏和程悅分了一個房間住,秦衍住了一個房間,其他人都在空地上撐了簡單的帳篷歇腳。
屋前生了幾堆柴火,秦家的隨從們還未歇息的在低聲地說笑著,映著林中一片光亮,月亮漸漸升高,火光漸弱,林中也漸漸一片寂靜。
程悅看了看身邊熟睡的戚氏,披上衣裳出了房門,站在林邊靜靜地望著天上明亮的月光,身邊一口小小的池塘,映著一池繁星。
她覺得煩悶,想起了自己還是李慧時的日子。
「夜露風寒,姑娘站在此處為何?」
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程悅回頭,卻見秦衍正站在不遠處。
她笑了一笑︰「秦公子不也不畏夜露風寒嗎?」。
秦衍笑笑,走了幾步,在她身邊兩、三步站定。
兩人默默地站了一會,秦衍問道︰「姑娘在想什麼?」
程悅輕嘆了口氣,反問︰「你又在想什麼?」
秦衍未答,抬頭望著明月︰「天下共月明。」臉上有淡淡柔柔的笑容。
程悅突然很羨慕秦衍的心上人,點頭道︰「為誰風露立中宵,公子實性情中人。」
秦衍輕輕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程悅「嗯」了一聲,又沒了語言。
「你又在想什麼?」秦衍問道。
「我在想今天遇到的這對農家夫妻。」
「眷侶成怨侶,可嘆。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卻有如此感慨。」
程悅說︰「有一個佛教故事。有一顆樹,一日遇到一位姑娘從樹下經過,從此便刻骨銘心,無法忘懷。它苦求佛祖讓它對那個姑娘說一句話。佛主說,好吧,你每修煉五百年,就可以對那個姑娘說一個字。它修行了一千五百年,受盡一千五百年的風吹、一千五百年的雨打、一千五百年的日曬,姑娘終于再次經過樹下,並在樹下坐下歇腳。大樹很激動,它對姑娘說了三個字︰我愛你。姑娘回頭,看著大樹說︰你說什麼,我沒听清。」
她回頭看著秦衍,雙眼燦如星辰︰「這就是世事,世事無常,就算修煉一千五百年,受盡風吹雨打日曬,還是敵不過世事無常。」
秦衍凝視著她的雙眸,眼中隱有光華流轉,移開視線,輕笑一聲︰「你說得對。」
突然看著程悅︰「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滿嘴情呀、愛呀的,也不害躁嗎?」。
程悅怔了怔,坦然笑道︰「心中無垢,言及情愛又如何?」
秦衍凝視了她一會,展顏笑道︰「你說得很對。」
程悅被他的笑容晃花了雙眼,只覺得雖身在夜晚,卻只覺一瞬間光華璀璨,霽月風光,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心中暗嘆︰「長得這麼好,真是禍水。」
月華清淡,一池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