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一怔,聲音頓時停在了喉嚨處,沉默了一會,沉聲道︰「快告訴娘,是怎麼回事?」
程悅將事情的經過復述了一遍,說因之前與錦繡坊掌櫃有約定,因此到了約定的時間,先入為主地將停在巷口的馬車誤認為是錦繡坊掌櫃派來的馬車,不想卻遇上了劫匪,卻踫巧遇上寧昭南救了她。
戚氏听得滿臉緊張,用力地握著程悅的手,讓程悅覺得生痛卻忍著任她握著,好一會她才長長地呼出口氣,語無倫次地道︰「沒事就好、就好……寧昭南……竟是,他救了你,有緣,可見有緣哪。」
程悅不由得苦笑,寧昭南倒也因此說過「有緣」,不過他那口氣滿含譏諷。
好容易讓戚氏平復了緊張卻又興奮的心情,進了屋內,才發覺程恆與吳泰熙兩人竟都不在家里,奇怪地問道︰「娘,恆哥哥和吳哥哥呢?」
戚氏才恍然道︰「啊,他們出去尋你了,還未回來罷,你等等,我讓隔壁鄰居去尋尋他們回來。」說罷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門。
一會回來了,不等程悅的疑問問出,便忙拉著程悅的手道︰「你覺得寧昭南怎樣?」戚氏也知她在這些事兒上不比尋常女子忸怩,所以問得直接。
程悅雖覺得她問得直白,但自己本身就不是純粹的古代女子,並不介意,微眯著眼回憶道︰「和想象的不同。我一直以為……寧昭南生在官宦世家,很可能是個紈褲風流子弟,想不到他是那樣的。」一笑道︰「比我想象的要好。」
戚氏熱切而期盼的眼神一松,舒了口氣道︰「如此便好。」
程悅暗想,今日她提出並不在意退親時,寧昭南並無異樣表現,興許他心里是同意的,還是想給母親打個預防針好了,免得到時遭到退親反應劇烈,因此,低聲道︰「娘,可我並不覺得寧府有誠意與程家結親。」
戚氏目光一凝︰「怎麼?昭南對你說什麼了嗎?」。
程悅搖了搖頭︰「倒沒有說什麼,只是他似乎並未將定親當回事,而且……對我神色中頗有微辭。」因他曾經明里暗里幾次譏諷她是有意接近于他。
戚氏皺眉,思索了一會道︰「或許你看錯了也未可知,就算寧家真有此意,我程家敗落了,也由不得寧府肆意。悅兒,你是寧家定國公定下的孫媳婦兒,乃長輩之命,諒寧家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背信棄義,這世間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
程悅道︰「娘,若寧家並不願意結這門親,您還覺得我們家有必要……」
「悅兒!」戚氏厲聲喝道,表情從未有過的嚴肅和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程悅嚇了一跳,忙禁了聲。
戚氏盯著程悅的雙眼,緩緩地道︰「悅兒,我知道若寧家不太願意結親的話,會委屈了你,為娘不是沒為你想過,可若你嫁過去了,能不能討得夫君歡心,能不能在公婆、妯娌、堂親近戚之間圓得過場子,就得憑你自個的本事了。世事難料,就算你重新尋上一門好親事,又能保證親戚、夫妻、叔伯兄弟不生罅隙、不受挑撥排擠?」
戚氏這話貌似有理,但程悅心里卻道︰或許重新尋門親事也會遇上這樣那樣的破事兒,可是,只因一個婚約,便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嗎?就要明知沒幾成勝算,也得搭上自己的幸福拼上一場嗎?這是婚姻,不是生意或者交易,不是失敗了可以笑笑重新來過。
或許看出了程悅的不以為然,還未等她反駁,戚氏沉聲道︰「悅兒,跪下。」
程悅足足呆了一刻,看著戚氏眼里的陌生,心中驚異不已,隱約的不安,慢慢跪了下去。
戚氏的聲音高高地從頭頂傳來,帶著一種奇怪的幽冷︰「悅兒,你可還記得你的父親?」
程悅道︰「當然記得,養育之恩,終身不敢忘。」
戚氏眼里隱隱有淚,神情卻越發冷硬起來,又問道︰「你可記得他是怎麼沒的?」
程悅眼眶一酸,又點頭︰「記得。」
戚氏道︰「好,悅兒,我要你記住你爹爹的仇、你爹爹的恨!我們程家的仇!程家的恨!你、還有恆兒,一定要為你父親找出陷害他的真凶,為你父親復仇!讓我程家家破人亡之徒,怎可以這麼多年逍遙法外?我們的恨我們的痛又該怎麼算?一定、一定要令他們嘗嘗家破人亡的痛苦!不管有什麼手段,一定要復仇!」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語氣里的淒厲、怨恨、狠絕令程悅感到震驚而陌生,她不由得抬頭去看戚氏,昏暗的暮光和幽瀾的燭光交織地投在戚氏的臉上,常見的溫和嫻雅沒有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滿臉扭曲的怨毒。
程悅只覺得不寒而栗,身上一陣陣地發寒,雙手緊緊拽住衣擺。
戚氏慢慢地俯,雙眼盛滿陌生的冰寒怨恨,如刃般盯著程悅︰「悅兒,我知道你嫁給寧家是委屈,可委屈你也得受了!你爹爹的案子已成死案,沒有足夠的權勢,誰也翻不動,可寧家有這個權勢!無論多困難多委屈多難受,你都得成他寧家的媳婦!若不復仇,我和你爹爹,死不瞑目!」
程悅怔然地望著她,她以為過了這麼些年,戚氏早已放下了心結和仇恨,可現在她突然發現,戚氏從未忘記過這份仇恨,它在戚氏的心里生根、發芽、瘋長、潰爛,早就成了一個潰爛的傷口。
深沉的靜謐中,戚氏急促起伏的胸口漸漸平伏,眼里的瘋狂也褪散了許多,只留下濃重的哀傷和淒涼,似乎一下子衰老虛弱了許多,她彎腰拉程悅起身,輕輕地撫模她的臉龐︰「悅兒,只得委屈你了。我以為我可以放下仇恨,可是我做不到。我常常夢見你父親一身鮮血淋淋地責問我,責問我為什麼不給他報仇,責問我為什麼不讓他瞑目,日復一日,悅兒,你爹爹放不過那些人,他要我們為他報仇。這是我們的命,你要怨的話就怨我罷。」
她低聲地說著,如同嗚咽,程悅的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原來母親一直在受噩夢的折磨,可自己竟然毫無所覺,不得不說是自己這個女兒的不孝。
父親的魂魄自然不會來尋母親,那只是母親的一個心魔,可她壓抑著從未說過,而身邊的親人也從未察覺,才會令戚氏心中的仇恨越釀越深,甚至不惜于用兒女來復仇吧。
她伸手緊緊地抱住母親瘦削的身子︰「母親,怪我,怪我這個女兒不孝。」
戚氏嗚嗚咽咽地哭泣著,淚濕了程悅的肩膀,溫溫的、涼涼的,也濕了她心里的哀傷和迷茫。
程悅將自個整理好後不久,程恆與吳泰熙都先後回來了,發現程悅受傷後,但關切地詢問著。
程悅見他們又累又餓的模樣,知他們定是尋了自個許久,心里感動,便未提今天所遇之事,笑著安慰了他們幾句。
程恆和吳泰熙見程悅無甚大礙,放下心來,卻也看出程悅和戚氏兩人神情有些不對,晚飯時,都默契地未提今日之事。
飯後,戚氏因之前情緒波動劇烈,便有些疲態,程悅侍候她歇息了,便轉頭去尋程恆。
出自院外,卻見院中點著一盞小燈籠,定楮望去,卻見桂花樹下,程恆搬了張小桌子,兩張小靠椅,端著一壺茶在慢慢地飲著,見她出來,另倒了杯茶擱在桌上,向她溫雅一笑︰「坐。」
姿態舒雅,頗有幾分少年文人的俊逸風流。
程悅一笑,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隨意地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笑道︰「哥哥在等我?」
程恆挑眉︰「妹妹不也是尋我嗎?」。
兩人相視一笑,淡淡的青草清香中,脈脈親情和默契流動。
程悅擱下茶杯︰「哥哥,今日下午是怎麼回事?」
程恆道︰「你不是交代過家里午後要去錦繡坊掌櫃表妹家中麼?你出門之時,我們都未在意,但過了快兩個時辰,卻有錦繡坊的人來尋你,說是錦繡坊掌櫃今日另有事兒,改日再去,偏來傳話的人路上被友人拉去喝酒了,貪杯便將此事忘了,因而此時方來回話。我們擔心你出去了許久未歸,便出去沿街尋上一尋。而你又是怎麼回事兒?」
程悅便將今天被劫持的事兒說了一遍,與對戚氏有所保留的敘述不同,程悅將寧昭南對她的誤會也說了出來。
程恆早就不是當年愛沖動的少年了,雖听得雙眉緊皺,怒氣暗含,卻只是低眉思索著,不時追問一句。
程悅卻從敘述中慢慢地想起了許多原來緊張下被忽略的細節,疑惑地道︰「寧昭南口口聲聲說我是受人指使而接近他的,雖我並無此意,但整件事看來,確實甚為奇怪,若那兩人只為劫持我,在城郊的荒野之處便可下手,為何要行走如此遠的路?而在路上下車雖是我的一點小計謀,但我在車內看到了林中有馬匹,那兩個劫匪應該也有看到,為何還會在附近停車?倒像是有意讓人發覺似的。如此看來,寧昭南疑我,並非空穴來風,胡亂猜疑。」
程恆神情凝重︰「若此事並非巧合,那些人有什麼動機?妹妹可記得那兩個劫持你之人的所乘的車?相貌如何?」
程悅搖頭︰「車是最普通的青蓬馬車,大多尋常人家用的那種,車內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兩個家丁也相貌普通,無甚引人留意之處,雖還大致記得幾分,但滿都城好十幾萬人,只怕難尋。」
程恆慎重地道︰「妹妹,這錦繡坊,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