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悅坐在馬車上,隨著車身移動的顛簸,一搖一晃神態悠然地望著窗外,但她心里其實一點都不悠然,那天程悅與戚氏在燈下盤點剩下的銀錢,已是剩下不多了,雖還可以支撐一段時日,可坐吃會山空。
吳泰熙一時在都城未尋到合適的事兒,便暫時操持著趕車的老本行。但因都城規矩多,地方大,不熟路兒、規矩惹了幾個小麻煩後,便決定在閑暇之時趕著馬車逛逛,熟悉道路,多走走看看,因此,程悅便跟著他的車一起逛著,看能不能再尋份合適的工作,或許看看有什麼小生意可做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突然看到迎面駛來一輛馬車,很是眼熟,像是秦家的馬車,便多看了幾眼,兩車快交替而過時,對面車上的簾子一掀,露出一張略嫌清冷的面容,靜水明月一般,正是秦衍。
程悅「呀」一聲,心中一跳,倒似心里的期待突然得到證實一般微微的喜悅,微笑著招呼道︰「秦公子安好?」
吳泰熙在秦家的馬車駛近時,也留意到了,此時見車上坐著的是秦衍,也停下了車,拱手行禮問好,秦衍微笑著還禮。
秦家趕車的小廝正是在望都城的路上貼身伺候秦衍的小廝听桐,與程家幾人也算混了個臉熟,因此招呼過後,笑問道︰「吳公子和程姑娘去哪兒?」
吳泰熙答了緣由,程悅也說只是閑逛看看有什麼營生可做做。
听桐笑道︰「你若不熟路兒和規矩,得空兒便來尋我,我在這里住了好幾年了,也算比你知道得多些,可以帶著你逛逛。」
吳泰熙忙道了謝,秦衍卻因听得程悅要尋份活兒做而只管靜靜地看了她幾眼,道︰「我正要去附近一家不錯的茶樓,恰巧遇上,不如與吳小哥一同去品上幾杯罷。」
程悅一怔,對上他等著她答復的眼神,想起他「為友」之語,沒有拒絕,點了點頭。吳泰熙只得打馬跟上秦家的馬車。
兩車緩緩比肩而過時,程悅低聲道︰「謝謝,那個,衣裳。」
秦衍知她是為他所贈衣裳之事而道謝,輕聲道︰「舉手之勞,無需掛齒。」
行不遠處,便是一家裝飾得分外清雅的茶樓「逸趣園」,而更難得的是還帶了個很大的園子,園子里假山翠竹,綠水幽幽,一脈花香,一排精心雕琢的野趣,令人精神一爽,園子里巧妙地聳立著幾間竹榭,竹榭里懸琴掛畫,一派文人的清雅之氣。
在此邊品茶邊看著窗外的繁花綠柳,听著不知何處悠悠傳來的絲竹雅樂,確實是一大享受。
落座後,便有殷勤的伙計送上松子餅等琳琳瑯瑯十幾種茶果兒,程悅有些能叫出名兒的,有些卻是第一次見的。
程悅正有些肚子餓,見了那樣樣精致誘人的茶果,愈發覺得餓了起來,秦衍笑著對她道︰「隨意嘗嘗罷。」
程悅便拈了幾塊茶果兒吃了,幾杯香茶下肚,胃里暖融融的舒適,剛停下手,立即便有站在一邊的清秀侍女奉上香噴噴的溫熱繡花濕手巾淨手,再聞著滿室的茶香,看著窗外精致如畫的園林美景,感受著體貼入微的伺候,點頭笑道︰「真是好雅的地方,只怕收費也不俗罷,我們又偏了你的好東西了。」
秦衍微微一笑︰「不必客氣,你喜歡這兒麼?」
程悅點頭道︰「這般清雅月兌俗的地方,自然喜歡,秦公子也喜歡這兒嗎?」。
秦衍淡淡地道︰「算是吧。我喜歡來這兒消遣。此處被稱為‘俗世清靜地,野趣天成園’,號稱能令人見之忘俗,可偏這里一分一毫的‘雅’都是黃白阿堵物堆砌而成,來來往往者都是大把的銀子灑進來,行的也未必是高雅之事,明明是最庸俗之地,卻給人最清雅月兌俗之感,矛盾得有趣。」他眼里流露出一絲譏諷和幽冷的寒光。
程悅對上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突然覺得眼前的他似乎充滿算計,與平日里那個淡漠疏遠如冰川,氣質高潔如晶瑩冰雪的秦衍很不同。
「秦衍,矛盾得有趣。」這句話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令她一陣錯愕,再定楮看去,卻見秦衍垂眸靜靜地往杯中斟茶,依然如往日的清冷疏遠。錯覺罷,她心里對自己說著,嘴里說道︰「園子因勢而建,這工匠定是胸懷丘壑,這滿園子的山水倒不知何為俗物,只是來往的塵世之人沾染了俗氣而已。」
秦衍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掃過她的小腿︰「姑娘似乎腳上有些不便?」
程悅點了點頭︰「膝蓋上不小心傷了一下,已無大礙。」
雖然膝蓋上的傷已經快痊愈,但因著力之時仍會隱隱做痛,因此她行動時還是不如以往流暢、利索,難怪秦衍會發現異樣。
突然心里一動,既然秦衍在生意場上人脈廣,也許錦繡坊掌櫃背後有些什麼關系,他大概會知道的,因此問道︰「公子可熟悉錦繡坊的趙掌櫃?」
秦衍端著杯子的手一頓,抬眸看了她一眼︰「錦繡坊倒是去過幾次,但若說到趙掌櫃,只在生意接待上見過兩次,並不太清楚,為何突然問起?」
程悅咬了咬唇,往周圍看了一眼。
听桐站起來,拉了拉一直沉默地喝茶的吳泰熙︰「這園子不錯,我帶你逛逛去,隨便給你講講都城里趕車的規矩兒。」
吳泰熙看了程悅一眼,便跟著他起身出去。
一會後,兩邊伺候的侍女也是察言觀色之輩,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程悅倒不是刻意要避開吳泰熙,只是,她預感若是牽扯到朝中權貴,他知道得越少越好,也免得他擔心。
秦衍望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程悅想了想,心里的天平還是傾向信任秦衍,便將那天遇劫的事情說了出來,又道︰「寧公子疑我是受人指使而接近他,而我懷疑此事與錦繡坊有關,也曾探听過錦繡坊趙掌櫃的情況,想知道此事背後是否真有人指使,又是何目的,但我毫無門路,無法查清,因此冒昧一問。」
秦衍看了她一會,目光深沉得讓程悅莫名地覺得有些心慌,他才緩緩道︰「程姑娘,我想此事或許與朝堂之事有關。」
程悅一驚,那種不好的預感被證實的不安感頓時強烈起來,干笑著道︰「我不過一介草民。」
秦衍道︰「你可听說過如今朝中的局勢?」
程悅道︰「雖也在坊間听過幾句,但平民不敢妄議朝政,都是私下流傳的道听途說,知之不詳,真假難辯,不過是當成茶余飯後的听聞罷了,未必當真。」
秦衍站起身,狀似無意地踱步到窗邊,望窗外周圍望了望,確認無人,才回身坐下,低聲道︰「這還要從五、六年前說起,當年先皇正當盛年,卻猝然駕崩,生前未立太子。」
先皇駕崩之時正是程家被抄家又被釋放,庇護在祖宅內不久的事情,戚氏還曾為此念過佛,程悅還記得,便點了點頭,凝神听秦衍繼續說道︰「當時太後沒有嫡子,便將已故的靜嬪生的一名10歲的皇子記在自個的名下充當嫡子,登基皇位。說句不敬之語,皇上登基時乃是一介天真孩童,也未料到會登基,于朝政一派懵懂,太後以穩定朝政,平定先皇駕崩的動亂之名,委派了幾名輔政大臣掌管朝政,此後幾年天下太平,相安無事。這些年來,皇上年歲漸長,以為太後重用外戚,吏治不嚴,特別是對當年挑選的輔政大臣諸多不滿,意欲培植自己的羽翼,重用朝中老臣,如今朝中兩派相爭,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程悅認真地听著,簡單地說,就是太後趁皇上登基之時年齡尚小,用自個的外戚充盈朝堂,委與重任,有架空養子皇上的意思,但現在皇上長大了,不願做個傀儡皇上,便培植自個的力量,重用忠于皇室的老臣以奪權,而此時,乃兩派相爭愈演愈烈的時刻。
而寧相的立場,顯然是很重要的,難道……
程悅問道︰「那,寧相……?」
秦衍嘴角浮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道︰「寧相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倒也無甚過錯,他似乎奉行中庸之道,圓滑老道,對于兩派,毫無偏頗,似欲立于紛爭之外。」
「樹欲靜而風不止?」程悅輕聲道。
秦衍道︰「你知道寧相的父親是何人罷?」
程悅點頭︰「定國公。」
秦衍道︰「雖定國公已亡故,但他戎馬一生,當今不少地方的將領,乃有不少是他的部下和受過他恩惠的門生。」
程悅明白了,定國公遺留下的在軍事上的影響力,還有寧相當今的位置,都擺明了寧相兩邊都不站隊的想法難以實現,他成了兩派必搶的香餑餑。
但寧相圓滑老道,油鹽不進,兩派之人只好曲線救國,從寧相的兒子寧昭南做文章,美人計,便是其中一招。
難怪寧昭南對她戒備厭惡,原來已是經受過考驗的。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對政治都是旁觀者,政治調節下的小百姓,卻從未想過,莫名地成為了政治利益相爭漩渦中的一枚毫不知情的小棋子。
因了多年前定下的童親,就要拉進這一場危險之極的政治糾紛,程悅覺得兩眼昏黑,壓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