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啪啦——」
「轟——」
「喲~~看新娘子咯~看新娘子咯~~」
一陣陣震天的鞭炮轟鳴,伴著孩童賓客們的喜笑道賀,八公縣第一大財主禾大富家門前熙熙攘攘,一排溜豪華馬車、精致小轎將整條青石巷子塞得水泄不通,好不熱鬧。
但凡到過八公縣的人們都知曉,這禾大富的「大富」可真真是個名副其實,海水不可斗量。偌大個八公縣方圓百十里內的耕地,有三分之一盡是他們禾家一族的。有好事者甚至做了估算,說這禾家每年收的地租、打的糧食,即使把整個清陽州四臨八縣的大小乞丐齊齊叫來,也夠他們結結實實吃上幾十載,委實富得流油。
傳說禾家祖上本是窮困潦倒的竹篾匠,無地無財,是個單靠手藝吃飯的窮酸卑民。到了曾祖爺爺那輩起,因著好吃懶做便越發窮得揭不開鍋。可憐當時才三十五六的老祖女乃女乃,餓死了十好幾天,懶漢丈夫也沒能弄到一小塊空地將她入土。
買不起地兒埋啊!眼看著尸體都要開爛了,曾祖爺爺甚是苦惱,想來想去,干脆破罐破摔,在自家巴掌大的後院中央撅起了小坑,預備把瘦得只剩幾根骨頭的婆娘往坑里直直一填了事。
許是老祖女乃女乃顯靈,又或是活該他禾家時來運轉,曾祖爺爺挖著挖著,越發越吃力。正想著是不是干脆把婆娘往八公江里一扔了事,卻听鐵揪「叮」地一磕,竟磕出了一小壇黃光燦燦的金條子。
曾祖爺爺當時就樂壞了,扔了破鐵揪捧著小破壇,笑得漏風的大嘴巴一顫一顫。次日大操大辦將曾祖女乃女乃一埋,又趁著當時鬧饑荒地價便宜,一氣將附近方圓百里的好地兒買回了一大片,娶上幾房年輕漂亮的小老婆,自此便輕松暢快地做起了老地主。
正應了那句話——物極必反。禾家當年窮得一條破褲衩夫妻倆輪流穿,這一富反便富得直冒肥油,如今八公縣幾乎半數的好耕地全被他們禾家佔去不算;偏生到了禾大富這輩,又是個精于打算之人,思想著光有錢沒權勢不行啊,是以,便又在兒女的婚事上特別動了心思。
前些年清陽州上的朱太守睡死了第三房老婆,禾大富便暗里使了銀子走了關系,將18歲大閨女禾雪梅堪堪送去做了填房。雖說做了老太守的填房委屈了自家女兒,但禾大富自此卻一躍成了官爺爺的老丈人,身價自是騰騰上了好一個大台階,平日里便是連仇家縣太爺馬大炮也不得不買上他些個面子。
話又說回來,今日禾家這般熱鬧卻是二女兒禾柳依出嫁,嫁的是臨縣第一富商柴游升家的大公子柴門達。富富連手,如今禾家的聲勢更是越發得罪不得了。是以,四鄰八方,但得能攀上點邊角關系的都趕來和和場子,即便湊不上話,好賴攀點關系也能為日後埋點根基。
「恭喜禾大老爺,這叫雙喜臨門啊,啊哈哈~~」
「哪里哪里,李賢弟客氣,里邊請——」
「誒~~禾兄謙虛。如今禾兄可是步步高升聲名在望啊,日後小弟還得多蒙兄長提攜才是。」
「呵呵哈,定然,那是定然!毛管事,快快帶貴客進里邊坐——」
漆紅大門前,兩座巨獅左右而佇,當家老爺禾大富一身貴氣細料長裳,腆著西瓜般滾圓的大肚子立在大門正中,不停拱著哈哈。
耳旁聲聲高低起伏的嘖嘖恭維讓人很受用,受用得禾大富一張油膩膩肥嘟嘟的老臉笑成了一團肉包子。
若說雪梅配了個比自己歲數還大的老太守是吃了些虧;但這嫡親閨女要嫁的柴家大公子,卻是個不錯的才干人。柴家男人們都有煙癮,老的尤其嚴重,這些年家族的生意上下盡歸了他柴門達在打理。待熬上幾年,等老頭兒入了土,女兒柳依做了當家主母,日後還怕沒有自己的好處?
三閨女如今也十六有余,雖然有點腦筋不轉彎,但姿色卻生得十分俊俏得緊,待得下半年派人去州上打听打听,若能再嫁個官家的小姨太太當當,那便是更好了。禾家雖然三代前富了起來,可是終究是個卑賤的竹篾匠出生,能攀上官家抬抬身價門戶自是最好。
想到近日風調雨順,事事順心,禾大富那張紅光滿面的大臉便越發燦爛起來,花兒一般奪目綻放。因著客來客往進進出出招呼不及,便只顧機械般拱著哈哈走著神,以至管家老王在旁邊拽了拽袖子,也被嚇得差點落了心。
「作死個老王,走路就不能出點聲嗎?總像只老貓做甚!」禾大富拍了拍胸口,壓低聲呵斥道。
管家老王冤啊,滿院子炮仗絲竹,誰走路還能听得到聲音?因著是真真有事,一雙田鼠般精光小眼委屈一眨,腆著老臉湊到禾大富耳旁匯報道︰
「老爺,舅少爺不在,奴才剛才找了整個前院也沒找見。柴家的喜禮已經送來了,兩少爺都不在,一會該讓誰去背親哪?」
卻說這八公縣有個老規矩,但凡出嫁的閨女都得由小舅爺或小舅哥背出門去。大夫人魏明芳娘家無兄弟,那小舅爺自然是沒有的,只得由小舅哥背門了。
兒子禾俊熙此刻定然還在外頭胡鬧,如今能找的也只剩下外甥楊鳴遠,禾大富想了想便道︰「你去後院再仔細找找鳴遠,看看在不在書房里?不行就再派人去聚金盆找找俊熙……臭小子,自家二姐出嫁,他倒還敢跑出去胡鬧!」
「誒誒~老奴這就去~~」老王管家卑微搗著腦袋匆匆走開了。
「吁——」
「青陽州太守大人到——」
一聲馬兒嘶鳴,卻是今日最尊貴的客人——大女婿朱光耀來了。朱光耀踩著小奴的脊背跳下馬車,近五十的年紀,紅黑臉面,精瘦身板,看著便是個精于身養之人。一身墨色常服,很是威風得緊,兩眼朝眾人斜斜一覷,對著禾大富卻也並不客氣,昂首進了大宅。
此刻禾家門前一片車馬小轎聚得密密匝匝,想來客人們都已差不多到齊。「毛管事,傳話下去,鳴炮開宴——」禾大富拂了拂袍袖,也轉身進了宴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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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縣是江南大縣,隸屬清陽州,距離京城建康不近不遠,又因盛產茶葉和草藥,因此平日里人來人往很是繁華。禾家老宅地段雖不在縣城中心,但佔地七八畝,面積十分之大。是以,前院雖辦著酒席,觥籌交錯熱鬧聲聲;後院卻是清靜得緊,彷若另一方天地。
大夫人與幾房得寵的姨太太自是在前院偏廳招呼著各家的女眷們,那不得寵的其余十幾房小姨太太便只落在各自屋里對鏡貼花環。
自古乃人之天性,這有錢人家就更不用提了。禾大富半輩子雖只得了三個閨女一個小子,房中卻是娶了近二十房小妾,那最小的大約也才十五,比之小兒子禾俊熙還要小上一歲。
僻靜的後花園子前,一間小閣子里,扎著雙環髻的小丫鬟在門縫里探了探腦袋,見四周無人立時縮回了頭。
片刻後,一道白色頎長身影便從房內閃身而出。
「公子走好,三日後定要再來看望奴家呀~~」有女子細語柔聲諳唔了一句,再無了聲響。
「唔。」
那公子隨意應了一句,見窗門合上,這才理了理一襲印著暗紋的白緞長裳,將脖頸處被女人吻出紅痕的印子仔細掩好,撂袍轉身走開。正午陽光下,只見他二十三四年紀,身高八尺,面如冠玉,青絲高束,很是俊郎風雅得緊。
「鳴遠公子好。」沿著花園徐徐走著,冷不妨身後卻傳來一聲恭敬的沙澀嗓音。
該死個小翠,不是說沒人麼?楊鳴遠心下一個咯 ,斂眉尋聲望去。
矮樹叢後站起一個六十余歲的駝背小老頭,卻是禾家的老園丁任老憨。
任老憨本在埋頭打理著樹枝樹葉,因聞一股香風撲面而來,以為是哪個女主子得空前來賞花,慌忙起身迎接。不想一站起來,卻是大夫人的外甥少爺,忙顫顫彎下老腰,躬身打著哈哈。
「唔,是任叔啊?不必多禮。」楊鳴遠聞了聞袖子,果然濃濃撲鼻香。該死個女人,涂這麼多香粉做甚?還怕別人聞不見騷味麼?
「……對了,任叔方才可有見著什麼不對?」眯眼將面前的憨實老頭上下通篇一打量,又不著痕跡地向方才那間小閣子略略回頭一掃。
「沒、沒有的。今晨老爺吩咐,說是夫人們大約飯後要來賞園子,讓老奴將花花草草快快收拾妥當,方才便只顧著修剪樹葉了,哪顧得著其他?」老任顫顫哈腰回話,那本就馱著的脊背越發被拱得像座駝峰。
「哦~~果是如此麼?」楊鳴遠凝眉仔細盯住面前比自己低了兩三個腦袋的小老頭。老頭兒眼中雖然清明一片,卻略微含著躲閃,定是有什麼在瞞著自己。
「沒、沒……真沒有……」老任顫顫打著抖,鳴遠少爺雖不是老爺親生,卻是大夫人從已故妹妹家抱養的親親外甥。自小博學上進,很得夫人喜歡,在府里的地位比之庶出的大小姐和三小姐都要高出好幾倍,萬般得罪不得。
因見少爺眼里滿滿的質問,只得又弱弱開口道︰「方才、方才似有一人翻進了後牆,好像……好像是去往三小姐那邊,閃了一下又不見了。老奴沒來得及看仔細,所以、所以剛才沒說……」
「呵呵,還有人如此膽大麼?那倒要好好犒賞犒賞你呢。」楊鳴遠微微勾起精致薄唇親和一笑,心中卻兀地放下一顆石頭。
抬眼向三表妹那犄角旮旯的小閣子一掃,這才放暖了聲道︰「繼續好好干吧。今日人多眼雜,仔細進來個什麼偷兒,擾了姨娘們的安。」說著,拂了袖子便向那旮旯角落走去。
老任長長松了一口氣,繼續埋頭挑樹枝。大人們的事,自己一老奴才,看見了也得裝作看不見。
小閣光線昏暗,很是陰僻,此刻雖是正午時分,因著背陽,入目卻是昏黃一片。
三表妹雖自小被放在鄉下將養,卻長得十分清秀俊俏,若以自己的眼光評判,當算是八公縣屬一屬二的好角色。只因著她親娘不喜老爺不疼,分得的院落卻是最差的。
後院的奴才們今日都被叫去前院幫忙了,四周很是安靜得緊。楊鳴遠在門前花壇邊駐了足。
隔著薄薄的鏤空花窗,楊鳴遠听到里頭若有似乎的男女低嗚,不由勾唇詭秘一笑——好嘛,原還道她是這座宅子里難得的干淨貨色,不想還是做出了這般偷人之事?
「鳴、鳴遠少爺,你、你怎麼在這里?可讓我好找。前院老爺都急壞了,小少爺不在,老爺喊你去背親呢~~」管家老王邁著老腿屁顛屁顛闖了來,跑得氣喘吁吁。忽聞見對方身上一股撲鼻脂粉香,又猛地打了幾聲響響的噴嚏。
老王想不明白,都什麼時候了,鳴遠少爺竟然還有閑功夫跑到三小姐門外曬太陽,自是老臉糾結成一團扭擰的肉包狀。
「呵,無心路過看看罷了,待我換件衣裳就去。方才在姨媽房里打翻了脂粉盒,味道太重,不好見客。」楊鳴遠被拽得直往後退,想想也好,這樣的事何用得著自己親自出面?
當下勾唇莫名笑笑,又湊在老王耳邊耳語了幾句,便拂了寬袖英姿翩翩向前院走去。
「這……這……哎!」老王听得愕然,一雙田鼠般小眼朝鳴遠少爺玉樹般的背影瞟瞟,又望了望小閣內昏黃光影下逐漸向床上倒去的年輕身體,頹喪地在老膝蓋上拍了兩掌。
乖乖,這都什麼世道啊,連三小姐那樣的傻人兒竟然也做出……不行不行,得趕快去找大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