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說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余年,近三十年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
丐幫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向喬峰道︰「幫主意下如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交于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
趙錢孫道︰「徐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盡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伙兒說說,此信是真是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杰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
眾人听他這麼說,不自禁的都瞧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于是去沖霄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于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閑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偷偷模模?」
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模模?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干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跟你說。」
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搭話,出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臉上,登時消胂退青。/.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只听得趙錢孫長嘆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
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躁,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于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士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痴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千里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痴痴迷迷,說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余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听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柔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情景罷。」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子上扎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兒說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里臉色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里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鬢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
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說的?」
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麼勝得過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余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采集異種樹皮,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
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武功全失,但恩澤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哦!原來醫先生也在此地,老衲見禮了!」智光掃視間,看到葉飛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便轉身向其見禮。
「智光大師客氣了!今天大師應該也是為了喬幫主之事吧!便先說正事吧!我們有空再敘。」葉飛也起身隨意向智光還了一禮。
智光也是江湖中的杏林高手,和葉飛這個醫丐在醫術與醫藥上多有交流,心里十分敬重葉飛的醫術,還有長久為百姓義診的醫德。
徐長老道︰「是啊!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余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智光听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
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
智光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
智光回憶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于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為事實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听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于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于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听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伙兒分成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于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