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下了火車上汽車,因為天光已經不早,所以他直接去了寓所休息。他的寓所是一幢二層小樓,後面帶著個象征性的小花園子。軍需處自有宿舍可住,所以顧承喜得了機會,以著要逛大街的名義,一下車便混入人海,不知所蹤了。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凌晨,安如山追來了——雖然連毅在霍相貞眼中談不上有臉面,但他還是不放心,怕連毅霸佔了他的野戰炮,因為連毅一貫不大要臉,並不靠臉活著。他決定親自跟住了霍相貞,一旦霍相貞手里攥了好處,自己也能拔個頭籌。
「白天去城外大營。」他陪著笑對霍相貞說︰「晚上回城了,大帥到我家里吃頓便飯吧!我新在天津弄了個人兒,挺好的人兒,真不賴。讓她給大帥露一手,她有兩門絕活,一是烙蔥油餅,二是唱大鼓書。」
霍相貞含笑點頭,還是感覺安如山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據聞安如山從來不當眾對部下訓話,因為一旦訓話,必定出丑。好在他學問雖然不行,但在戰場上是真機靈,是個閉嘴的將軍。
霍相貞在北京一時震怒,把軍需處全體帶到了天津,其實軍需處中的人員良莠不齊,有留學歸來的技術人才,也有像顧承喜一般混日子的。霍相貞挑了其中的精英過來隨行,要和安如山一同出發去營里。不料他剛剛出門見了天日,寓所前方的道路上忽然開來一隊豪華汽車,汽車門邊的踏板上站著荷槍實彈的年輕士兵,車漂亮,兵也漂亮。及至汽車隊伍在大門外頭絡繹停了,中間汽車上的士兵跳下踏板打開車門,卻是從車中放出了連毅。
天氣溫暖,連毅穿著一身簡便的斜紋布軍裝,軍裝熨得筆挺,稜是稜角是角。未語先笑的走向了霍相貞,他不敬軍禮,直接問道︰「大帥什麼時候到的天津?我是剛剛得的信,要是早知道的話,就早來向大帥問安了。」
霍相貞停在了院門口,對著他那張雪白的面孔掃了一眼,然後從趙副官長手中接過軍帽,抬手往頭上一戴︰「我來也沒大事,不必為我耽誤了你的軍務。」
連毅個子矮,歪著腦袋斜著眼楮對他微笑︰「伺候大帥,也是我的軍務之一嘛!」
安如山站在一旁,偶然間瞥到了連毅的眼神,登時寒毛一豎。都知道連毅「是個人就能喜歡」,所以此刻他感覺大帥是被連毅的目光玷污了。
于是他沒頭沒腦的開了口︰「我說,走吧!」
他既想讓霍相貞走,也想讓連毅走。哪知連毅又出了聲︰「還有件事要向大帥報告——軍需處犯了個錯誤,平白無故的給我運來了幾十門野戰炮。我是無功不受祿,所以昨晚連夜派人把炮又運回軍械大營了。」
霍相貞點了點頭,有點不大敢正視連毅,不是因為連毅丑。連毅著實是挺美的,加之涂了一臉雪花膏,簡直美得人︰「軍需處的確是不像話,這麼大的紕漏也敢出。我已經把陳德興撤了,那老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連毅點頭微笑,態度非常的好︰「撤了?大帥還真是雷霆手段。」
霍相貞站在了下風向,呼吸之間全是連毅身上散發出的幽幽暗香。他很分得清香臭,從不厭惡芬芳,可因為香氣的主人是連毅,他便有些招架不住。繼續向前邁了步,他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上車!」
連毅追著問了一句︰「大帥是去大營吧?」
霍相貞已經上車,所以落了後的安如山閉著氣一點頭︰「嗯。」
連毅一轉身也奔了自己的汽車︰「很好,我做陪客,咱們同行。」
城外大營里駐扎著霍相貞的警衛團。平常他無需警衛團的保護,于是把警衛團放養到了大營里,讓他們在操練之余,順便看管昂貴軍火。如今听聞大帥蒞臨,警衛團長立刻集合了隊伍,雄糾糾氣昂昂的要給大帥看個好樣子。
霍相貞檢閱了自己的警衛團,隨即直奔軍械庫。警衛團將新到的幾種槍支全運到了打靶場上,霍相貞先是試了試來自意大利的新步槍,沒試出好來。從一張木桌子上又抄起一支槍顛了顛,他對著身邊眾人問道︰「這是什麼槍?」
安如山被他問住了,一時間張口結舌。連毅一直不聲不響的跟在後方,此刻卻是忽然伸手奪過了霍相貞手中的槍。斬截利落的上了彈匣打開保險,他對著靶子做了個瞄準的姿勢︰「這是德國的伯格曼輕機槍,咱們叫它花機關。射程不遠,精度不高,但是火力夠猛,用用也不錯。」
然後他一摟扳機,把前方靶子瞬間打了個稀爛。
霍相貞沒說話,只從連毅手中把槍又接了回來,也開了幾槍。輕機槍的後坐力實在不小,霍相貞開第一槍時幾乎被震得失了準頭,于是心中越發悚然,承認自己不如連毅。連毅個子不大,卻是鎮得住槍。
把槍放回木桌子上,霍相貞帶著人繼續往前走。看過了幾門野戰炮後,他在一挺馬克沁重機槍前停了腳步。對著重機槍一抬下巴,他問警衛團長︰「軍械庫里的馬克沁,還沒分完嗎?」
警衛團長立刻答道︰「報告大帥,這是營里自己留著用的。」
霍相貞忽然來了興致,對著安如山笑道︰「記得我第一次開馬克沁,槍哆嗦我也哆嗦,子彈沒打出幾百發,舌頭先被牙齒咬破了。當時老爺子還在,我起來之後吐了口血,結果老爺子沖著我的就是一腳,罵我廢物。」
緊接著他轉向了連毅︰「當時好像連師長也在。」
連毅背著手,笑模笑樣的點頭︰「是,當時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大帥是被震出了內傷。」
霍相貞披著滿後背的陽光,躍躍欲試的活動了手腳︰「我再開幾槍玩玩,去,給我找個副射手過來。」
警衛團長立刻叫來了一名副射手。安如山見狀,卻是做了阻攔,副射手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讓人看著不能信任。讓警衛團長帶走了小孩,安如山把自己身邊的一名副官派了上去。副官穿得干干淨淨,二話不說的跟著霍相貞一起往地上趴。霍相貞見副官年紀輕輕,相貌堂堂,便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副官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一絲不苟的行了個軍禮︰「報告大帥,卑職姓元,叫元滿!」
霍相貞一笑︰「元滿?好名字。」
然後他對前方開了火。馬克沁實在是太厲害了,槍管中噴出了激烈的火舌,轟鳴聲震撼了整座打靶場。及至終于過了癮,霍相貞心滿意足的起了身,正要轉向安如山說話。安如山卻是伸手一指他的褲襠,口中驚道︰「大帥的腰帶是不是斷了?」
霍相貞低頭一瞧,這才覺出自己腰間異常輕松。而安如山當即扯下自己的皮帶遞給了他,又對著剛爬起身的元滿一伸手︰「把你的給我!」
元滿立刻解了自己的皮帶奉給師長。霍相貞扭頭問他︰「你怎麼辦?」
元滿雙手提了褲子,因為難得和大帥交談,所以慌亂得語無倫次,聲如洪鐘的答道︰「報告大帥,卑職沒事,卑職那個……腰粗!」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全都笑了。霍相貞一手也提著褲子,另一只手握著安如山的皮帶,在元滿腰上抽了一下︰「這他娘的還叫粗?這要是粗,我和老安全成水缸了。你下去吧,找條皮帶系上再回來。」
元滿面紅耳赤,抓著褲腰一路小跑而走。而霍相貞和安如山則是把皮帶往身邊小兵手里一扔,由著小兵給自己扎緊了褲子。
元滿去得快回得也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又跑回了打靶場。霍相貞看他憨頭憨腦的挺可笑,便又問道︰「找到皮帶了?」
元滿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卑職沒找到皮帶!」隨即他一撩軍裝下擺︰「但是卑職找到了一根麻繩!」
話音落下,听眾們又笑了。霍相貞搖著頭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安如山︰「你從哪兒招來這麼個活寶?」
安如山快走兩步跟上了他︰「大帥,他平時沒這麼丟人現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可能是在大帥面前,太過緊張的緣故。」
霍相貞回頭去看元滿︰「緊張什麼?看我可怕?」
元滿亦步亦趨的跟在後方,听了問話,連忙搖頭︰「不不不,大帥和藹可親,毫不可怕。」
霍相貞似笑非笑,知道自己真是把個小副官給嚇著了。
在大營里盤桓了大半天,霍相貞了卻了心事,預備下午打道回城。連毅像個老郎中似的,通過霍相貞的言談舉止進行望聞問切,末了診斷霍相貞此行應該不會翻出大浪,便也放心大膽的回了家。
霍相貞到了安如山的新居,又見了他花千金娶來的新姨太太。新姨太太的確是品貌出眾,而且沒有辜負安如山的吹噓,當真親手燒了一桌子好菜。等到安如山陪著霍相貞酒足飯飽了,她也果然鶯聲嚦嚦的唱了一段大鼓書。
安如山察言觀色,見霍相貞被自己招待得挺高興,便大著膽子提出請求︰「大帥,我有個不情之請。」
霍相貞端著一杯白蘭地,微醺著望向了他︰「說。」
安如山笑道︰「大帥能不能給我留幅墨寶?我到時候給它瓖個玻璃框子掛起來,也讓家里光彩光彩。」
霍相貞喝酒喝舒服了,非常的好說話,一求便應。安如山立刻把他引入廂房,將筆墨紙硯全預備在了案子上。霍相貞乘著酒興,一手持杯一手抄筆。蘸飽了濃墨望向窗外,他腦子里一時沒了好詞,正是躊躇之時,忽見元滿探頭探腦的進了院子,便不假思索的垂下眼簾,龍飛鳳舞的寫了「圓滿如一」四個大字。
他看元滿之時,安如山也跟著他一起看了;如今再瞧紙上大字,安如山若有所思,口中則是夸獎感激得熱鬧。霍相貞把筆向旁一擲,手扶著案邊晃了一下,是酒意已經有了七八分。安如山連忙扶住了他,又扯著嗓子吼道︰「元滿!進屋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