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喝足了面片湯後,便帶著顧承喜的一團人馬進了縣城。.進城之後,他與安如山陸永明等人會合了,自去商討大事。而顧承喜暫時得了清閑自由,空著肚子走在縣城大街上,他在路邊一口大油鍋前停了腳步。
大油鍋里翻著油花,是一家面食鋪子凌晨見戰事停了,冒險把買賣照例開了張。伙計用大笊籬從鍋里撈出炸糕,炸糕是好江米面做的,金黃酥脆,兜著滿滿一肚子甜蜜的紅豆餡。顧承喜拼了一夜的命,如今只裝了滿腸滿胃的西北風,故而此刻直勾勾的盯著炸糕,他和他的衛士一起邁不動步了。
十分鐘後,他坐進了一家大酒樓里,一口作氣吃了八個小拳頭大的炸糕。香甜的東西吃多了,自然是要膩的,于是為了解膩,他緊接著又吃了一個稀爛的紅燒肘子——自從上了戰場,他就沒吃過一頓滿足的好飯,今天得了機會,他可算是開了齋。吃光了紅燒肘子之後,他听說酒樓廚房里還有活的大鯽魚,便讓廚子立刻清炖了兩條端上來。連喝湯帶吃肉的出了一身熱汗,他意猶未盡的吧嗒吧嗒嘴,總感覺還有些空虛。猛的恍然大悟了,他想起自己還沒有吃主食。
廚子用熱油煎了一盤大餃子,恭而敬之的請顧團長享用。餃子的滋味很好,顧承喜自信是吃了石頭都能消化的,所以起身松了松褲腰帶,他抄起筷子夾起餃子,一口一個的又是一頓大嚼。
如此飽啖了一頓之後,他帶著同樣酒足飯飽的衛士們出了酒樓,自己抬手模模肚子,肚子未見得鼓出許多,仿佛還有余量。在軍令的指引下,他和眾軍官們進了萬國強住過的宅院中休息。洗了頭臉換了新裝,他 嚓 嚓的啃了個大隻果。
一個隻果下了肚,他開始鬧起毛病。手里攥著一大疊手紙,他蹲在茅房里出不來。人在茅房里一瀉千里了,他的耳目可還朝著外面使勁。听到元滿來了,他隔著一堵磚牆高聲問道︰「元副官,恕我現在沒法兒見你,是大帥那邊有什麼吩咐嗎?」
元滿不熟悉此地的地形,對他是只聞其音,未見其人,只能漫無目的的和他對著喊︰「顧團長,還真是大帥發了話。咱們今天不是打了大勝仗嗎?大帥說要打賞呢!顧團長,我看你今天得發橫財,提前向你道喜了啊!」
顧承喜听了這話,急得聲音一波三折,宛如驢叫︰「啊?這麼好的事兒?元副官,勞駕回去告訴大帥,就說我馬上到。」
元滿答應一聲,轉身走了。而顧承喜欲哭無淚的蹲在茅房里,腸子擰著勁兒的作怪,是一分鐘都不肯讓他好過。.他恨不能立刻飛到霍相貞面前領賞,然而攥著手紙蹲在坑上,他實在是寸步難行。
到了下午,顧承喜半閉著眼楮出了門,直奔霍相貞所在的總指揮部。指揮部設在了縣知事家里,距離萬宅並不算遠。顧承喜癟了肚子白了臉,扶著牆打著晃,一路顫顫巍巍的往外走。連滾帶爬的上了馬,他恨不能當眾趴在馬背上偷個懶。
及至到了縣知事家,他自知遲到太久,所以沒敢貿然直接去見霍相貞。先把元滿找到了,他有氣無力的說道︰「元副官,我來了。」
元滿看了他的模樣,嚇了一跳︰「哎喲,顧團長,你怎麼瘦了?」
顧承喜申吟一聲︰「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壞了肚子,好這半天,差點沒把我的腸子拉出來。那什麼,大帥呢?」
元滿睜著大眼楮答道︰「上午讓你來,你不來,大帥還能專門等你啊?再說,你現在來的也不是時候。大帥和安師長陸師長在一起呢,說是要洗個熱水澡。」
顧承喜駝著背抬起頭,眼皮抬不動,全憑著兩道眉毛往上吊︰「洗澡……還用集合?」
元滿答道︰「大帥想泡澡,可是這兒的澡堂子都不行,太差勁。還是安師長弄來了幾個新浴桶。」然後他放低了聲音笑道︰「大帥說,既然叫了安師長,就不能落下陸師長。」
顧承喜還想說話,然而月復中一陣劇痛。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他慌忙揪住了元滿︰「兄弟,茅房在哪里?」
元滿看他一驚一乍的,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指向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過道︰「往那里走,到頭就是了。」
顧承喜慌不擇路,捂著肚子直沖進了茅房。三五分鐘之後,他眼冒金星的出了來,昏昏沉沉的順著腳下道路往前走。如此走出不遠,他發現自己迷路了。
迷路了,天光也黯淡了。他被寒冷的夜風一吹,反倒有了一點精神。鑽過一個小月亮門,他糊里糊涂的進了一處小院。正打算扯著嗓子喊人之時,他抬眼一瞧,發現前方的房屋亮了燈,透過木格子玻璃窗往里瞧,他第一眼先瞧見了霍相貞、安如山、以及陸永明。
第二眼,他看見了三只大浴桶。大浴桶擺成了個「品」字形,箭頭似的直沖了牆壁。而三個人背對著玻璃窗站了,霍相貞自然是佔據了里面的首席,安如山則是站在了右側的浴桶旁邊,左側的浴桶歸了陸永明。玻璃窗朦朦朧朧的,可見房內必是水汽蒸騰。三只大浴桶旁邊還分別立了個衣帽架。
霍相貞先動了手,安如山和陸永明隨即跟上。三個人整齊劃一的解紐扣月兌軍裝,把外衣襯衫一件件的掛上衣帽架。顧承喜看得清楚,只見霍相貞是毫無疑問的最魁偉高大,而安如山略矮一點,結結實實的鼓凸了腱子肉。陸永明卻是個皮包骨頭的瘦子,一身的稜稜角角。三個人又一起彎腰月兌了褲子,末了各自轉向浴桶抬了腿,三個人都挺靈活,一大步全邁進了浴桶水中。
顧承喜看著,也學著。安如山和陸永明永遠比霍相貞慢一秒種,顧承喜明白,這叫做「不逾越」。安如山那麼個粗枝大葉的武夫,陸永明那麼個孤僻怪異的軍頭,都知道「不逾越」,顧承喜在心里撥著算盤,感覺自己是長了見識。
這個時候,三個人又是打著微妙的時間差,先後坐進了水中。隔著一層門窗,顧承喜听見三個人一起做了個深呼吸,隨即很的嘆出了聲︰「哦……」
安如山伸長手臂,從衣帽架上抓過了一條毛巾︰「還是大帥說得對,泡泡熱水是真舒服。我這一身的寒氣啊,一下子全出來了。」
然後三個人一起抬手,給自己向後捋了個的背頭。
霍相貞將一條濕毛巾疊成小塊,端端正正的放到了頭頂上。閉著眼楮向下沉了,他低聲說道︰「等到回了北京,你們到我家里去。我家里那個大池子,很不錯。」
陸永明端端正正的坐在水中,像是隨時預備參禪打坐,脖子上掛著個小小的玉菩薩︰「多洗熱水澡……」他慢吞吞的說話︰「不但利于衛生……而且對于身體健康,也是大有裨益。」
安如山向後一仰,大喇喇的將雙臂搭在了浴桶邊沿上︰「健康不健康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個舒服!」
緊接著他對著霍相貞的方向一歪頭︰「大帥,听說秘書長給你修的那個池子,都能游泳?」
霍相貞眼楮不睜,只微微的一擺手︰「夸張。」
陸永明忽然扭了頭,懶洋洋的咕噥︰「那是誰在外面站著呢?」
此言一出,霍相貞立刻睜了眼楮,安如山也扭了頭。顧承喜無路可逃,當場落網。幸虧房內泡澡的三位全不是大姑娘,所以雖然此地沒他擅入的份,但是他也沒落下大罪過。
陸永明開始抱怨衛兵不盡忠職守,連個院子都看不住;安如山則是附和著罵街,要把衛兵一槍一個全斃了。在這兩位的一唱一和之中,霍相貞把顧承喜叫了進來。
顧承喜已經犯錯,不能錯上加錯,所以開門很快,進得更快,生怕放走了房中的熱汽。縣城里沒有電,房內全靠著成排的大蠟燭照明。外面越黑,越顯出屋里亮。浴桶中的三位大人物一起轉向了顧承喜,如同三尊鍍了金光的羅漢。
霍相貞抬手扯下了頭頂的毛巾︰「你怎麼來了?」
顧承喜面對著這個三堂會審的局面,不由得哭笑不得。結結巴巴的實話實說了,他真是覺出了不好意思。
及至他話音落下,以霍相貞為首,三個人全笑了。霍相貞托著毛巾抹了一把臉,然後點頭說道︰「瞧瞧,這就是我的團長。」
安如山嘻嘻哈哈的插了嘴︰「大帥,其實小伙子能吃是好事。憑他那個吃法,要是換了我,我都得鬧病。老陸,你一頓能吃多少?」
陸永明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你看呢?」
霍相貞垂下眼簾,把毛巾疊好了又頂到了頭上,然後抬眼說道︰「找你沒大事,仗打好了,有你的賞。回京去找馬從戎要錢,他給少了,你來向我告狀。」
顧承喜無地自容的敬了個軍禮,在心里翻來覆去的抽了自己好幾個大嘴巴——都當團長了,還這麼能丟人!
訕訕的告退之前,他飛快的又瞟了霍相貞一眼。霍相貞長得真是好,穿著衣服氣派,月兌了衣服一樣氣派,凝結了水珠的肩膀和胸膛反射了燭光,星星點點的閃爍了金紅色的光芒。和霍相貞一比,顧承喜感覺一般的爺們兒都不是爺們兒了,甚至是不堪入目、沒法看了。
至于家里的小林,只能打入僕役一流;絕色的白少爺,則是歸于丫頭一類。
顧承喜沒能再找到和霍相貞單獨相處的機會,而安如山一點也不疼人,完全不體諒他的心事,四處宣揚顧團長在進城第一天吃了個人仰馬翻。新聞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走樣,末了顧團長成個傳說中的吃貨,飯量也在眾人口中翻了好幾番。
一個多禮拜之後,顧承喜帶著兵回了保定。對于顧團,霍相貞是大規模的打過賞了,如今他小規模的又賞了一次。當今這個世道,有兵就有一切,所以他學會了大方。把兵籠絡住了,他一輩子不會鬧窮。
將部下官兵安頓好了,他帶著自己的副官衛士回了北京。進門之後,小林照例是歡天喜地的迎上前來,問他︰「你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
顧承喜難得的正經了,低著頭往屋里走。屋里溫暖如春,處處都是潔淨。一坐在椅子上,他垂著腦袋說道︰「我在外面出了個丑。全國我不敢說,反正全省的兵,現在可能是都知道了。」
小林大吃一驚︰「我的爺,你干什麼了?」
顧承喜「唉」了一聲︰「其實也不是大事。你別問了,我懶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