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還願
天有些陰，樹木黧黑的站在路邊，下面堆著一些年前的殘雪，到處是一片謝幕後破敗的景象。
「女乃女乃，咱們這麼著急，去干什麼？」張依曾開口問道，一團白汽從嘴里冒出來，接著很快地就消散了，就像也被凍在這冰天雪地里。
「都是女乃女乃粗心，再加上這幾天心里亂糟糟的，倒把正事給忘了，今兒個是正月十四，一直到十六，是你五女乃女乃擺供的日子，都是各村里看好的病人來還願的。」鐵山娘說道。
張依曾有些疑惑，「女乃女乃，咱不是已經還了嗎？怎麼還要去？那地方陰森森的，我不想去。」
「細妹子，可不許說這話啊！以前還的是咱許的願，這到了擺供的日子，就是隨咱們的心，多少都不記，俗話說，這三年滿，四年還的，咱們要跟著行走四年呢？人家把咱的命都救下了，咱哪能好了傷疤忘了情，還嫌麻煩？」鐵山娘低聲囑咐著。
「哦！」張依曾的心里雖然不情願，可跟鐵山娘要是講什麼破除迷信的道理，肯定又會把她嚇壞的，人在不同的層次面長大，她的信仰已經根深蒂固的扎下跟，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女乃女乃已經在風雨中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也就只剩下這點信仰了，就再順著她一次吧。
還沒走到常大仙家，遠遠的就看見當街站著很多人。因為天冷，大家就在附近尋了些樹枝，點上了幾堆火，這些人就分成了幾班，分別圍在火堆旁，一圈一圈的站著，象一個個密集的人疙瘩。張依曾拿眼一看，好家伙的，比自己還原那次人多得多。
等走得近了，依曾才看出，那些人都是一些外村的男人，年輕的、老的都有，都是陪著家里女人來的，有的可能是路途遙遠，還趕著大車。拉車的牲口都卸下來，拴在一片開闊地上吃草料，車也都停在那邊。張依曾心中暗道，咱這路也終于能過車了。
去年冬天龍門寨村架線時，村支部一商量，就多讓人們出了兩天的工，全村把李家莊到龍門寨的路平了平，雖然還是崎嶇不平的，可也勉強能通車了。
等走到常大仙家的門口，張依曾發現門口竟然停著一輛吉普車，車身上有衛生站的標志，一大幫子人正把手攏到袖子里，在那朝汽車張望著。有幾個人忍不住手癢，伸出手來在車身上模幾下，在蹲下照照車子地下，圍著車轉轉，把前後左右都細瞧一遍，一邊看著，還一邊不時夸上幾句，那神態，這車子簡直就不單純是個東西，而是一個捧著怕花了，頂著怕摔了的嬌貴玩意。
張依曾也好奇的瞅了汽車兩眼，還指給鐵山娘看，她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鎮上怎麼也有人到他們村看病，鎮上的人不是都說那是迷信嗎？
鐵山娘一只手拉著依曾在人群中穿行，一邊小聲的說︰「呸！那些人都是一些兩面派，嘴上說著自己不信，其實骨子里他比誰都信，越是大官、經商的，這年頭誰不供奉個觀音、老母的，誰不想再往高出升官，再多發些財的，倒是咱們這窮老百姓，一個個的只是圖平安的。」依曾想想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快速的向里走著。
一進院門，就好像是誰家在娶親，黑壓壓一院子的人，而且多數是女人。只是氣氛卻截然不同，這些人臉上都莊嚴肅穆，只是偶爾有人竊竊私語一下，那也是頭抵著頭，臉對著臉的，快速的說上幾句，然後就一臉緊張地像正屋看去。
張依曾隨著女乃女乃一走進院門，馬上就感到有無數雙眼楮向自己瞧來，里面還夾雜著無數小聲的話語，「瞧！那就是去年夏天這個村被招魂的那個小姑娘。」「哪里！在哪里？」有一些人踮著腳尖向自己的方向張望。「那兒！在那兒！」「大仙的法術高明，這童子托生的孩子都就回來了，听說都三天三夜沒睜眼呢！」「更神的是，這妹子自從醒來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比以前精明多了，听我們村上中學的孩子們說，去年過年考試得了第一名，要不我就說這兒的常大仙，就是比別的地方靈！」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院門口馬上就有一片嗡嗡聲。在里面幫著忙活的老四張榮春的媳婦，一見自己的三妯娌來了，就急忙走過來，小聲的說道︰「三嫂子，你今天可來遲了，老五媳婦都要發怒了，人們都想看看細妹子，我給她說了說你家的情況，這才消停了，快去吧！」說完朝里努了努嘴。
鐵山娘和依曾都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老四媳婦五十多歲，比張榮春小好幾歲，平時也不大信這個，只是今天臨時來幫忙的。見三嫂子來了，沒自己什麼事了，就抬腿向外走。
院子里一片香煙繚繞，不時有紙灰飛到人們頭上，打著旋，可沒有飄多遠就又落下來，繼續在院子里飄蕩，人一走過去，就又浮起來。
院子正中間，來還願、看病的人正一波一波的陸續上前，先拿出自己帶來的供品，由大仙的弟子放到神案上，再把燒紙和香拿出來，由大仙的弟子點著，就急忙跪在地上，虔誠的祈禱著，讓神靈保佑，讓自己所許的事都能心想事成。看來今天還真是來晚了，神靈早已經被接過來了。
她們剛走到這里，常大仙的大弟子，一個外村的叫長俊的女人，掌管著這一切的事物。張依曾打量了幾眼，這長俊四十多歲的年紀，長得很白淨，身體有些矮胖，一張大圓臉，淡眉毛，圓眼楮，鼻梁有點塌，張開嘴巴一笑，露出幾顆暴牙，是常大仙娘家那頭的一個親戚。
神桌旁鋪著一床棉被，而常大仙本人，正坐在棉被上閉著眼通靈。引得人們競相觀看，只見她默默地坐著，听著正跪著的一對四十多歲的男女禱告病情，猛地常大仙就站起身來，眼楮往上一翻，露出里面的眼白接著就變了聲，儼然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向地上跪著的人惡聲說道︰「天福，你兩口子不孝順，我委屈啊！操勞了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把你拉扯成人，給你成家立業，誰知你娶了媳婦忘了娘，你不孝順父母，凡事都挺媳婦的話，你說你窩囊不？貴香，你不孝順公婆，還打罵丈夫，你不病誰病？」
大家伙一听這話都愣住了，這天福、貴香兩口子是岳家莊的人，離他們村也不太遠，在鄉下鄰近的村莊相互通婚，那個村有什麼風吹草動的，一準大家都知道。這岳家莊的貴香，平時非常潑辣，凡事愛掙個先，是說話得說話佔先，做事得做事佔先，愛和東家攀比，西家攀比的，一不如意，就和人大吵大鬧的。對于丈夫公婆，也是一個樣，一家子都得順著她，稍不對心，就鬧騰一番，如今听說得了一種怪病，整天在家里藏著不敢見人。
而剛才常大仙弟子通靈說的話，聲音正是天福他爹的，而天福他爹已經過世兩年多了。
天福家兩口子一听這聲音，馬上面如土色，渾身發起抖來，他們不斷的像神位磕著頭，嘴里驚恐地說著︰「大仙，我們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對，求仙家救救我們吧！」說完磕頭如搗蒜。
這時常大仙已經又坐在地上，閉上了眼楮。听見天福兩口子如此說，也沒起身，只是睜開了那雙盲瞳，聲音卻變成了一個甜美的女聲，這個聲音徐徐的說道︰「公婆和丈夫就是你的天，你和他們吵鬧，就是傷了天！四鄰八居就是你的地，你整天找人家麻煩，何以有立足的根本？一個孝敬父母的人，大家伙都會敬重他；一個怨恨父母的人，大家伙都會唾棄他。不孝順父母敬神無益；存心不善，風水無益。以後要多行善事，也是為你的後人，為你的來世積德。孝敬父母，愛惜相鄰，廣布善緣，見廟燒香，逢會上供，此病可好，望你們好自為之！」說完又閉上了眼楮。
大家一听正是這個理，仙家叫人行善積德，來還前世的罪孽，又可以為來世和子孫造福。都趕緊跪下來低著頭挺仙家的訓教。而天福兩口子，更是聲音哆嗦著，忙不迭地說著︰「是！是！」然後就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的下去了。
「下一個！」隨著大仙弟子長俊的一聲喊，馬上就有一位黃明莊的老太太帶著兒媳和孫子來還願的，她家是為了孫子小時候常常七災八難的，就寄了佛堂，每年都來還原，到了十二歲才算完結。
這時長俊看見鐵山娘帶著依曾在一邊站著，長俊接過黃明莊的供品，把她們引到神桌旁，自有其他弟子給記上名字，就開始了忙活。抽這個空，長俊跑到常大仙身邊，低聲告訴她細妹子來了。
常大仙從棉被上站起身，長俊急忙扶著她，向正屋走去，院里的人們急忙給讓著路。常大仙一邊走一邊低聲囑咐了長俊幾句，只見長俊連連點頭。把常大仙送到屋里，長俊返身就折回來。
長俊快步走到鐵山娘身邊，低聲說道︰「張家嬸子，一會兒我喊你，先把願還了，大仙找你還有事情呢？」鐵山娘連連稱是。等黃明莊的把事情辦齊全了。長俊就給鐵山娘施了一個眼色，鐵山娘就帶著依曾快步走上前去。本來等在後面的一位剛想上來，一見這情況張嘴就想喊一聲，可這事長俊向她投過來一眼凌厲的目光，這個人也只好作罷，等她看清楚上去的人，怨氣也就自然消了。
張依曾面無表情的跟著女乃女乃走上前，其實這麼多人盯著她，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而且滿院子煙燻火燎的，到處都是畢恭畢敬不敢大聲喧嘩的人們，陰氣森森的，她從心里覺得害怕。可很快的她就鎮定下來，心里說道︰我可是個無神論者，有什麼害怕的！這麼一想才從容起來，向四周留心打量著。
和去年夏天差不多的是，還是在老地方擺放的供桌，只是規模卻是上一次沒法比的。只見供桌上方的屋頂上，搭著一塊碩大的帆布，用來遮蔽風寒或者是防止變了天，供桌上面也和屋里一樣，供著一捧一丈多高的眾神像，神像前面，安放著一尊神態安詳，滿面笑容的彌勒佛的塑像，向下面笑容可掬的俯視著眾生，桌子兩邊和桌子下面，擺滿了供品。桌子左前方，放著常大仙坐的被子，右前方放著一個大紙箱，里面裝滿了整捆的香和燒紙。有幾個弟子正站在這里忙活著，除了長俊和一個女人，還有黃明莊的那個男弟子，上次還願時見過面的。
神桌上依然是鋪著黃綢子，可下面的帷幔卻被掀起，怕燒紙的時候濺上了火星。桌子前面放著三個蒲團，供還願的人磕頭用。張依曾看著女乃女乃把包打開，把里面東西一樣一樣的拿出來
兩捆香，幾刀燒紙，一碗豬頭肉，一碗羊雜、一碗燴菜，整整齊齊三大碗，兩串金元寶，兩串銀元寶，還有三個用白布做的女圭女圭，用筆在臉上畫好眉眼鼻子嘴巴的，還用黑線做好了頭發，用碎布給做的衣裳，乍一看，還挺好看的。依曾只是奇怪怎麼沒有見女乃女乃做過？
女乃女乃小聲的說給她，做這個的時候不能見人，都是晚上等別人都睡了才偷著做的，依曾這才明白。等大仙的弟子把她們的名字記到簿子上，擺好供品後，女乃女乃趕緊拉依曾跪在蒲團上，長俊也在另一個蒲團上跪下，她把這些香和紙，都投到了前面一個還沒有熄火的大火盆中。
火盆中馬上騰起了熊熊的火苗，長俊又趕緊的把那些金銀元寶投進去，一時間壓住了火，火上不來，就冒出了一股子黑煙，長俊就拿起駁火棍，在火盆里撥著，嘴里還念念有詞的說道︰「玉帝、如來、菩薩、王母娘娘、天地三公，上三仙、中三仙、下三仙啟首，龍門寨村張鐵山的妹子大名叫張依曾的，來答謝天地諸神，原常听諸神教誨，行善積德，來報答諸神的恩典，願諸神保佑她家從此沒災沒難，和氣美滿。
現奉上整香兩捆，燒紙若干，金銀元寶各一串，童子三個，願諸神笑納。向來奉請，仰叩仙恩，已沐感應，今當奉送。願返雲霞之旋，請回雲霄之宮，來時降恩，去時留福，凡有祈禱，一是如故。」長俊念完這些話，火苗已經又騰騰的躍起，就把那三個白布做的童子，也投進了火光里。
鐵山娘這時也正在小聲的祈禱著︰「各路大仙，保佑我家從此平安，沒災沒難，從此能夠發家。保佑我家義剛早日尋個好親事；保佑我家細妹子能長出息，為老張家光宗耀祖；保佑依然好好長大，沒有磕磕絆絆，保佑我們家道興旺，我們以後了不忘神仙的大恩，保佑保佑！」
張依曾雖然沒有禱告，可她也虔誠的磕著頭，當她磕完頭正準備站起身的時候，她看見那些白布女圭女圭在火里扭了一子，似乎是對她笑了笑，然後就砰地一聲，里面塞的棉花就迅速燃燒起來，然後又迅速的消聲密跡了。
張依曾別剛才的情景驚呆了，她一動不動的跪在那兒，知道鐵山娘拉她的時候才起了身。
長俊顯然對這個效果非常滿意，她也拉了依曾一把，大聲的對旁人說著︰「瞧！細妹子小小年紀，就知道敬神敬佛，可見是長了一顆善心，人只有長了善心，才能悟道，先悟自己的道，再悟別人的道，再悟眾人的道。張家嬸子，真是要恭喜你呀！大仙早就說過，你家細妹子是個有福的，以後了你就等著享福吧！」鐵山娘臉上布滿紅光，這可不是凍得，長俊這話她心里非常受用，可也不能太表現出來，只有抿著嘴笑著，說著托你吉言之類的客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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