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朦朧雨天。蘇陌推開窗時,只見新開的桃杏落了一地。幾點青苔上點著落紅,倒也好看。
她急急地叫了素雲,一心想著去長公主那去「喝茶」。與其說喝茶,不如說她是惦念著那未完的故事。
素雲進來,身後還領著一個太醫。這是御醫院派來正骨的太醫,已經在廳里候了很長一段時間。畢竟小蘇陌的腳崴了,總不能叫蘇陌自己一直忍下去。
蘇陌不情不願地讓老太醫「正骨」。老太醫說︰「請娘娘忍著點。」蘇陌「啊?」了一聲。還未等蘇陌反應過來,腳上就傳來一陣鑽心地疼,蘇陌大叫一聲。素雲連忙按住她。老太醫將蘇陌的腳腕一扯,手指再按動按動,須臾,又重力往上一接!這一下,比剛才更痛,蘇陌哇哇亂叫。老太醫卻松了手說︰「果然是月兌臼了,娘娘,臣已將骨頭正位。這些天,娘娘還是靜養為好。」
「若是動呢?」蘇陌還記掛著長公主。
「那臣只好再替娘娘正一次。」老太醫正色道。
蘇陌一听,嚇得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老太醫和素雲等人不禁莞爾。
老太醫走後,素雲替蘇陌梳好妝。蘇陌仍是不怎麼願意吃東西。素雲二話不說,將蘇陌榻櫃里的香甜藥丸收走,道︰「你在長身體,不能成天吃這個——功課做得好方許吃一顆。」小蘇陌嘟了嘴。無奈地喝了幾口魚翅雞粥,吃了兩口蟹黃酥點,算是應付了事。
這些食物都是御廚按她的口味準備,放在以前她也愛吃。
「貓吃得也比你多。」素雲嗔道。
「素雲姐,我不餓。」蘇陌說。她是真的不餓。自從從地宮回來後,她便沒感到肚子餓。飯菜不肯吃,倒是不時吃一粒藥丸。她從地宮帶上的藥丸也不少,一包下來,這黃豆花生米大小的藥丸少說也有一兩百顆。不過短短幾天下來,就被她吃了幾十粒。身上的甜香似乎也隨之變濃。素雲將藥丸收去自己房里。小蘇陌無可奈何地在椅子上踢腳,心想︰「那可要努力做功課了。寫字還好,莫背詩詞。」
不久,素雲叫人準備了步輦,一路前往西苑。途徑鐵衣營時,素雲偏頭,那桃杏已被打落好些,桃枝上已經冒出青翠欲滴的青葉。也不知那風揚,此時是不是在桃樹下。
蘇陌想的卻是︰快點吃胖姑姑的喜酒才好。
穿過內門,進入西苑。只見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頗有些江南風味。比別處更添秀麗。素雲看見小包子迎了上來。將蘇陌等人接入花廳。初春時節,花廳內的梅瓶里供著各色桃花,滿室飄香。
長公主已經在花廳等候。仍然是一襲款式奇特的束腰窄臂寬袖紅衣,臉上也蒙著粉色冰紗。
花廳里有些茶香。素雲看到,花廳一隅,另有一雅致小房。正有宮女在里面生火煮茶。行了禮,長公主將蘇陌素雲帶入小房,地上鋪著波斯毯,置著繡墩。長公主和蘇陌便坐到繡墩上,長公主屏退了自己的宮女,只留素雲服侍。
關了門。
長公主悠悠道︰「他後來有說什麼嗎?」。
長公主口中的他,指得自然是風揚。蘇陌看向素雲,道︰「我昨天听故事去了。素雲姐比較清楚。」
素雲本來安靜地跪在毯子上烹茶。此時含笑點點頭。
長公主打量素雲。素雲說不上漂亮,只能說是清秀。特別是和蘇陌在一起時,很容易被人忽略。可是她身上卻是有一種大家閨秀的獨特氣質,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雖然做著奴婢的事,卻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招待客人,絲毫沒有卑躬屈膝的奴影。長公主從昨天就對這個女官另眼相看,今天仔細打量,更覺不俗。
而素雲眼中,長公主就像這間茶房,既雅致又獨特。茶房雅致處,連水都是從室外接入,水池淺淺,卻是活水。水音曼妙,更添茶趣;獨特處,茶室里大膽地擺設著外國的地毯,架上除了茶罐,還有各色洋酒,壁上也有西洋鐵藝鐘,卻布置得極為和諧舒適。可見這位長公主不是一般追風弄雅拘泥教條的貴族女子,行事頗有獨到之處。
兩人相視,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感。
素雲笑道︰「公主如此記掛,為何不叫那個‘他’來,倒叫我們來呢?」她話說得極平淡,就像是在和閨蜜打趣一般。
公主笑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拐外抹角。也不枉我一見你們,就覺得特別親近。」此時,她已經直說「你們」,可見她心中對素雲的看重。
蘇陌抿了一口茶,道︰「雨前龍井。」看樣子,去年宇文公子那扇子沒白敲她。
公主笑,道︰「其實,今天請你們來。一則是為昨天致歉;二則是想你們二人交個朋友;三則……是有事求你們。」
她說到有事求你們時,語氣有些悲涼。素雲心中一動。
「昨日珠兒將軍說大瞿越國的王子,要娶公主殿下。又要與鐵衣營比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素雲問。
長公主眉眼一低,去架前取了酒。道︰「你們喝茶,我喝酒。這件事,便是我要求你們幫忙的。」
長公主換了個琉璃杯,倒入白酒。將面紗取下。蘇陌和素雲看到她都是一驚。原來,長公主的臉上,從左到右貫穿整臉,有一道傷痕。奇怪的是,這傷痕並不讓人覺得可怕。
長公主喝了一口,道︰「傷痕是瞿越國的王子十年前時留在我臉上的。王子這次去鐵衣營比試,也是我唆使的。」
素雲和蘇陌都停下了手中的杯盞。
「我跟王子說,若是他打得過,這次我跟他走,去做安南皇後。若是打不過,他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眼前。」長公主道,言語中辣味流出。
「他打得過鐵衣營的人嗎?」。蘇陌問。
「如珠兒將軍所說,要是如此,皇上恐怕會令鐵衣營輸。那時公主你,豈不是要遠嫁越南?」素雲問。
長公主又抿了口酒,說︰「所以,我就再給他一次機會。我知道,若是他出手,誰都贏不了他;他若是不出手……。我留在這,一年一年,到底還有什麼奢望?」
「不若真順了他的心,嫁給那小矮子。把我這輩子的幸福葬送了,從此再看不到日光。呵呵,如此也應該足夠彌補他的恨了。」
素雲和蘇陌都听得雲里霧里。蘇陌年紀小,沒有素雲冷靜,實在忍不住問︰「什麼意思?風揚哥哥恨你嗎?」。
「恨,從頭到腳都恨。恨得只想看見我掙扎,卻不願伸手拉起我。可是我知道,他又喜歡我,就跟我喜歡他一樣。」公主說到這,便將手中一飲而盡。
蘇陌听得愈發糊涂。
「好比這一劍傷疤。我躲得開的,可是我沒躲。他能救我,可是他沒救。」
公主又自倒酒。蘇陌看得心急,一把搶過酒瓶道︰「別喝了!」
平常攔人的素雲此時反而拉住蘇陌說︰「小蘇陌,別攔了。明天就是比試的日子。不喝這酒,公主恐怕說不出口。」
公主看著素雲,含淚笑道︰「知我者,素雲也。干!」
一抬頭。又是一口火辣入喉。
蘇陌不再說話。她只捧著酒瓶,默默看著公主眼角淌下的清痕。
「知道嗎?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對人將心里話說出口。我以為我死了,也會讓這話爛在我的棺材里。」
「可是,明天……。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還能等下去。現在滴漏每響一下,我的心就像是在油鍋里煎烤了一百年!」
公主接過蘇陌手中的酒瓶。說︰「他有個哥哥,叫做風輕。比他大三歲。他和風輕相依為命,一起在鐵衣營的院子里長大。那時,鐵衣營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因為我的母親就是敢帶兵的戎馬妃子;另一個是年幼的鎮南王。鎮南王那時太小,鐵衣營外的小姐妹們又都排擠我,我便纏著他倆玩,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開心的日子。後來,我們漸漸長大。風輕功夫好,便常保護年幼的鎮南王出征。院子里就剩下我和風揚。那時我開始學彈琵琶,學畫畫。風揚若是不練功時,便會用笛子和我的琵琶聲。而風輕,每次出征回來,不管多辛苦,一定會先將禮物送給我。如果我睡了,便會放在我的門檻上,這樣,我一醒來就知道大哥回來了。現在想來,風輕一定非常喜歡我,而風揚也應該知道。這樣的日子一直無憂無慮地過到我十七歲。」
「十七歲生日過後不久,在一個下雨天,父皇駕崩了。整個皇宮亂作一團。我從來沒見過那麼亂的場面。風輕那次不知為何沒有跟隨鎮南王出征,我忘記了他是養傷還是有事。總之,那時風輕突然來找我,說大事不好,他要去找鎮南王。當時很亂,到處都是鐵衣在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他。過了一會,又滿皇宮的人似乎都在找他。我害怕極了,我幫風輕躲了起來。告訴風輕,我去太子弟弟那偷出令牌,要他先回風揚那,待子時在飛霜殿後的假山後等我。然後我就去了太子府。」
「沒想到,那就是我和風輕的最後一面。等到子時,我拿著令牌趕到飛霜殿時。飛霜殿全是鐵衣。曹大人告訴我風輕已經為父皇盡忠了。我覺得很奇怪,風輕明明是要出去找鎮南王,而且也只有我知道他會在這等我。怎麼會在飛霜殿‘盡忠殉主’了呢?」
「風輕的尸首蓋著布,從我眼前抬走,我看見他手上不知為何還握著我的一支發釵,那發釵上還有血啊!那釵上的血看得我心驚肉跳,而當時,年少的風揚就跟在曹風的身後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叛徒。」
說到這,長公主的淚掉入酒杯中,長公主舉起琉璃杯,將淚水和酒一起飲盡。不勝酒力,長公主趴在茶桌上,枕著紅袖,任憑淚珠滑過臉龐。手指輕輕點著那冰冷的琉璃,道︰「在風揚心里,我這樣的叛徒不配得到幸福。所以他不會給我幸福。他寧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的劍劃過我的臉,寧可親手毀掉我的琵琶我的芍藥花毀掉我喜歡的所有一切,他只想看著我痛苦不堪苦苦掙扎活成一具行尸走肉,永世不得超生。可是不管他承不承認,他喜歡我,比他哥哥還喜歡我。」
茶室,安安靜靜。茶香混著酒香在空氣中蔓延。
「好難過。嗚嗚,听不太懂,但是好難過。」蘇陌的淚滴答落下。
「公主,你有跟他說清風輕的事嗎?」。素雲問。
長公主枕在紅袖上苦笑︰「他會信嗎?他是相信他哥的尸體還是相信我的‘一派胡言’?」
會信嗎?
「那麼,公主,你要我們做什麼?」素雲問。
長公主帶著醉意,拿起琉璃杯。琉璃杯朝著薄胎的小茶盞一踫!兩個杯子都碎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