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個乖乖……。」小老頭看著蘇陌道。蘇陌茫然地偏頭看小老頭。屋內太暗,她看到小老頭臉上的疑惑。小老頭干咳了一聲,道︰「風揚要進來了,我們到客樓去。」
此時,屋內已經極黑,又未點燈。小老頭卻像是能在夜間視物的貓一樣,抱著蘇陌輕松地往外走。這可苦了素雲。素雲磕磕絆絆,不是撞到了門就是踫到了柱子。走了幾步,就完全看不到那瘋癲老頭的身影,四處都是黝黑。好在那老頭還算有良心,過了一會,走回她身邊,抓著她袖子,引著她走。
不知道拐了多少彎。繞過一道牆後,眼前豁然明朗,出現一扇虛掩的小門。小門里的光讓素雲終于能看清東西,不由安心了不少。也就是這個時候,素雲才發現,引路的不是瘋瘋癲癲的山羊胡子小老頭,而是一臉冰霜的風揚。素雲一愣。
見了光後,風揚便不再抓她衣袖。自己從小門走出。素雲默默跟在他身後。出了小門,便是一處小小院落。風揚將小門關上。素雲注意到,這小門的上方下方都有活括,也不知道藏著些什麼機關。
再看這院子。與一般的院子也不同。院中全是石板,並無一株花草。空空蕩蕩。雖有抄手游廊,卻只有柱子,上沒有頂,下沒有憑欄。一眼看過,院中景致一覽無遺。毫無趣味。
此時,天色陰暗昏沉,整個院子沒來由地讓人壓抑。
風揚走進雨里。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一幕,素雲沒來由地覺得他的背影有些淒涼。這個人,到底藏了多少心事?
素雲跟上,不聲不響地撐開桃紅傘,有意無意地遮住他頭頂的天空。風揚停步,看過來,素雲轉眼裝作不知道。
風揚沒說話,繼續往前走。素雲也不說話,繼續撐著傘跟著他。
烏黑的院子里,一縷粉紅,兩個人影,在千點萬點的銀色水花中飄過。
不多時穿過一座花廳,花廳前是一個大院子,同樣平坦,院子前是另一座大殿。有些鐵衛的影子在殿里走動——原來,那邊方是正門。
從花廳拐角進了一座小樓,還未走近,已經听到里面有爭吵之聲。還是蘇陌的聲音。
「小蘇陌不愛吵架呀,這是怎麼了?」素雲不由抬了頭。
只見小樓里設著茶座茶幾,靠壁擺著書架,也有香爐、古琴。很有些書房的雅致趣味。春雨淅瀝,窗外雖無芭蕉,雨點輕彈,倒更有些禪思趣味。
蘇陌的確在與人爭吵。和她爭吵的是一女子。這女子五大三粗,極其高壯。風揚這樣的男子,也才到她耳際。身子更是壯實,站在桌前,整個桌子就去了半邊。她也穿著鎧甲,卻是沒見過的式樣。女子手里拿著一把大刀揮舞。桌上的毛筆已被砍斷許多。素雲一看就明白了,蘇陌這小家伙雖然平常毀書不倦,但是對毛筆之類卻格外愛惜,頗有點小門小戶的小氣勁。八成是蘇陌看見這蠻女無端砍斷了毛筆,便出言相問,于是引發了爭端。
奇怪的是,山羊胡子的小老頭不見了。
壯碩的女子一刀砍在桌上,爆喝︰「說,那老不死的哪里去了!」
蘇陌也有倔脾氣,道︰「你把筆修好,我才告訴你!」
素雲聞言好笑,這筆能修好嗎?
「小兔崽子,敢跟老娘叫板,你知道你媽是誰不?」蠻女言辭之間一股軍旅味。
蘇陌被這個問題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認真回答道︰「你跟我媽認識啊?」
蠻女差點沒被小蘇陌氣得背過氣去。以為蘇陌是在調侃她,丟了刀子,掠起袖子,吐了兩口痰在手心揉了揉。發狠道︰「小兔崽子,老娘我替你娘教訓教訓你。要你知道什麼叫做開花笑哈哈!」
蘇陌一腦袋霧水,什麼「開花笑哈哈」?就見壯女撲了過來。小蘇陌瘸著腳呢,一看不好,下意識地往左邊一跳。說來也奇怪,小蘇陌這一動,居然避開了壯女的撲殺。小蘇陌想到——咦,這個動法,不就是夢里跳舞的步法嗎?怎麼這麼快?
可惜她資質平常,所學所見也有限,到現在也仍沒領悟到那不是「舞蹈」。
「好身法!」倒是那蠻女贊道。
蘇陌更是不解。卻听蠻女說道︰「那麼老娘就跟你玩玩!」听起來,倒像是蘇陌激發了她的斗志。
蠻女「喝!」了一聲。
素雲上前一步,手卻被拉住。——門外,蹲著那賊兮兮的小老頭。小老頭賊賊地笑著,頭發上還滴著雨水,一個勁地示意素雲不要出聲。
素雲心想︰這里到底是鐵衣營。不會有人傷了蘇陌的。我真是緊張過頭了。
想到這,心內安定。含笑朝小老頭點點頭。卻不解這小老頭干嘛要躲起來。難不成是畏懼里面的胖女人?可小老頭又一直盯著蘇陌。
再說小樓內,胖女子又撲了過來。蘇陌的確是腳傷得重,不便再動。情急之下,蘇陌隨手抄起一個東西就砸了過去!
素雲看小老頭捂了頭,從手指縫里看風揚。素雲也去看風揚,只見風揚面無表情。那東西掉在地上——原來是一把小琵琶。
胖女人躲過琵琶。一個掃腿。她這掃堂腿獵獵生風。蘇陌不知如何躲避,更不明白為什麼風揚素雲就干看著她卻不來相助。說歸說,蘇陌此時自然不會多緊張。她也知道,這女人最多就是逗她玩玩。女人腿腳掃過來時,蘇陌單腳一跳——再次輕松跳了過去。
這下,小老頭和風揚臉上都微微變色。要知道,蠻女的掃堂腿看似簡單,速度卻是極快,一般的人恐怕連看清都不容易,更不用說躲過去。比如素雲,素雲根本就沒看清怎麼回事,只覺得女人一下多了一串影子,然後桌子椅子 里啪啦倒了一地。
女人又叫一聲︰「好!——千斤墮!」整個人馬上像皮球似的彈了起來,一彈兩丈高。壯碩的身軀朝著蘇陌準確落下。落得又快又狠!
「哎呀!使不得!」小老頭這下急了。一听到「千斤墮」三個字,就不再躲著,跳了出來。開什麼玩笑,這可是胖女人征戰沙場的揚名絕招。不知道有多少英雄好漢被這招活活把腸腸肚肚壓了出來。死得憋屈之極。看來這女人只顧打得痛快,不知不覺就沒了分寸。
素雲听見「千斤墮」三字,知道不好。她已經知道這女人是誰。她曾听家里的清客相公們說過,如今天下仍有幾員女將,其中一位叫做「珠兒」的美人將軍便是使得「千斤墮」。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美人將軍?看樣子,傳說和事實總是有些出入的。
說時遲那時快,卻看見小蘇陌身影一晃不見了!
女人跌落在地上!再次彈起,虎目圓睜,喝道︰「死老頭!你總算出來了!」
小老頭驚覺自己「現了身」,後悔不迭,冷汗直冒,喉頭一動,硬生生地吞了口口水。又馬上堆上一臉討好的笑。那神情,十足是倒霉的耗子踫上了發威的貓。
「娘娘!」素雲叫道。從門口撲了進去。蘇陌去了哪里?總不是被壓癟了吧。
「你這是什麼功夫?」女將軍也在問。
素雲閃進房里,頓時哭笑不得。原來蘇陌眼看無處可躲,腳又疼。瞬間縮起身子,滾進了旁邊的桌子底下!女將軍好奇地問時,蘇陌正抱著腿,眨巴著眼看著她呢。
「這叫烏龜神功,專門用來對付狗熊母老虎的!」小老頭嘀嘀咕咕。
「閉嘴!」女將軍一聲爆吼。小老頭頓時癟了嘴。
「她不會武功。」樓上有聲音。這時,素雲才注意到,樓梯上站著一個褐袍布衣的中年人。看上去活像是哪間小店鋪的賬房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原因,素雲覺得這人眼神有些陰暗。看樣子,比起小老頭,這人更過分,居然一直只看著蘇陌閃避而不插手。
他一開口,小老頭便皺了眉頭。盯著蘇陌看,還不住地撓頭。
風揚面色不變,卻也看著蘇陌。
女將軍倒是恍然大悟,拍手道︰「這就對了!我說她拳腳怎麼這麼怪呢。——咦,這鐵衣營里竟然還有不會功夫的?」
素雲蹲,有意大聲道︰「皇貴妃娘娘受驚了!」
女將軍終于明白這可憐的女娃究竟是誰,傻了眼。這女女圭女圭竟然是個皇妃!女將軍意識到自己恐怕真要開花了。
蘇陌卻並不生氣,反而稚聲稚氣地說︰「姑姑你好厲害,要是我有這麼厲害,就不怕大蛇了!」蘇陌從來沒見過像女將軍這樣的威武女子,這席話也是經了今天的經歷才說出,句句肺腑之言。卻不知她這幾句話女將軍听起來是極其受用。加上蘇陌不但不怪罪,反而滿是欽佩的眼神,女將軍頓時大樂。一把掀了蘇陌頭上的檀木桌子,道︰「什麼大蛇?臣為娘娘把它壓得開花笑哈哈!說來听听!」
她這脾氣倒是好,標準的武將。
蘇陌素來不喜宮中的繁瑣禮節,也不以女將軍的舉止為無禮。倒是喜歡她的性情,又著實佩服她的本事。便扶著素雲的手站起身,熱絡地和珠兒將軍說話。此時風揚進了屋,自己找了張靠窗的坐塌坐下。小老頭也戰戰兢兢地進了屋。陰暗眼神的中年人不知何時回了樓上。
看小老頭的神情,實在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終于乖乖地找了離風揚比較近的地方坐下。
蘇陌說完了大蛇,女將軍拍手道︰「這蛇夠厲害。趕明兒我教娘娘一套打蛇的法子,以後別說蛇,就是熊也打得!」
小老頭悶聲道︰「若是能打‘熊’,小老頭我也要學。」
「娘娘的耳朵可是被那大蛇所傷?上面的血塊是怎麼回事?」珠兒將軍突然問。素雲心中一顫,暗嘆︰「這女將軍果然名不虛傳,倒是張飛穿針,粗中有細」。
素雲連忙幫蘇陌回答道︰「回稟將軍,這是小娘娘快到秦地穿耳之齡。一位故人按照規矩放了些東西進去。」她這話說得好。橫豎一沒說里面是「令箭」,二也沒說謊。
卻听女將軍感嘆道︰「原來如此——娘娘有所不知,臣看到這血塊就想起先皇和女帥。臣十三歲時因為家貧,又不願為奴。恰逢外敵來襲,臣就棄了紅妝,從了軍。這一生,到現在,只帶過一樣首飾,看!」女將軍側過臉來,蘇陌和素雲看到,女將軍肥大的耳垂上有一個殷紅血塊——與蘇陌的極像。
女將軍繼續說︰「這唯一的首飾,就是女帥賜予的令箭。所以,看到娘娘耳上的印記時,我還心有所動,以為是當年哪位兄弟姐妹傳下的令箭。」
難怪她會留心到蘇陌的耳朵。
「這……這令箭人人都是打在耳上嗎?」。蘇陌心虛,怯生生地問。
「不是。只有護國的親將會有,天下總共十二枚,按當時的軍馬分配,代代相傳。每一枚都等于是可以號令軍馬的軍牌。從女皇開始,為了美觀,女將的令箭會打在耳上——呵呵,這要求傳遞者的功夫極好。否則耳朵可就爛了。」女將軍笑道。
蘇陌嘴角抽動了兩下,她從心里覺得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她可不希望自己耳朵可不要爛了。
素雲見狀,連忙岔開話題,問些沙場上的事。女將軍果然來了興致,說了許多蘇陌沒听過的故事。蘇陌平素已經極愛听故事,女將軍說得又新鮮,自然听得極其入迷。一個听得認真,一個講得來勁。一來二去,她倆倒是分外投緣。
此時,窗前紅泥小茶爐的水已經煮開。素雲自去淋壺燙盞。
一輪茶畢。素雲拾起地上的琵琶,一邊听,一邊恰到好處地為女將軍的故事配上一兩聲曲調。女將軍說到萬里加急時,素雲就輕弄琴弦,音落急急如馬蹄;說到那雄關獨守時,素雲便弦音沉悶,如泣如咽。喜得女將軍大夸素雲「妙人!妙人!好一個才女子!」
素雲淺笑,不虛讓,也不驕矜。
這一說一彈,連小老頭也忍不住被故事給吸引了進去,坐得離女將軍近了很多。那風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楮。素雲淡淡,清音莞爾。
到了午時,雨已漸停,天色放晴。蘇陌居然舍不得回去,竟然在這鐵衣營中用了午膳。估計蘇陌算得上是第一個在鐵衣營中舍不得走的妃子。鐵衣營飲食簡單,不過兩菜一湯。蘇陌近來飲食不思,自然不挑剔。此舉倒是讓鐵衣營的人對她大有好感。
如此,直到黃昏。蘇陌才不得不走。女將軍道︰「小蘇陌。」她已經換了稱呼。「想不想喝喜酒?」
蘇陌道︰「誰的?你去不去?」看她那表情,不管是誰的她都想去,只要有故事听。
「我當然得去,就是我結婚啊!」女將軍道。
「好啊!好啊!姑姑的新郎官是誰呢?」蘇陌喜得拍手。
女將軍一聲爆喝︰「死老頭!還不過來!」
蘇陌素雲恍然大悟,原來姑姑的新郎就是山羊胡子的矮老頭。
「吉時定于何時?」素雲幫蘇陌問道。
女將軍剛要說話。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小老頭著急,一下從凳子上蹦起,到底打著哈哈道︰「這個那個,先不急先不急。那個先看熱鬧,後天有熱鬧看!匈奴的左屠耆王、大瞿越的克凡奕謨王子都派了高手要挑我們鐵衣營呢!——其余的,看完熱鬧再說!」
「死老頭,你又想賴!老娘我把你大卸八塊,做成人肉干!」女將軍發怒。
「不不不不不不——贏了,贏了我就娶你!」小老頭迫于將軍的氣勢,委委屈屈道。
「贏?你以為我是傻子啊?鬼都知道那大瞿越的克凡奕謨王子是奔著長公主來的。不說你們這幫老幼病殘打不打得過,就算打得過,人家長公主那麼大年紀了,皇上一準叫你們放水!喂!站住!」女將軍去抓小老頭。小老頭嚷著︰「就這麼定了!」蹭地跑得沒影。女將軍忙不迭去抓他。兩人消失在黃昏的細雨里。
素雲帶著蘇陌離開。素雲看到,離開時,風揚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在看著窗外的雨。這個人,到底對長公主是怎麼樣一個想法?火辣的長公主會嫁給那個大瞿越的克凡奕謨王子嗎?听說那里,到處是蟒蛇。長公主願不願去?
那天晚上。蘇陌在學寫字時,宮女送來了西苑的信箋。蘇陌識不了幾個字,問素雲︰「說什麼?」
素雲拿著那信箋,笑道︰「長公主好生風雅,特地寫了花帖叫你去喝茶——看樣子,你明天又有故事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