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孩卷走了蘇陌的銀子。這恐怕是節墨幾十年來最大的一起盜竊案。面對滿臉愧疚的族老,蘇陌說她不會追究。
其實,就算追究又怎麼樣呢?不過是在祠堂里罵罵三女,于事無補。
許多人覺得蘇陌大概是太小,還不懂得那些銀子的重要性。「以後她就會哭了。」「看樣子這輩子她真離不開節墨了。」村人說。
不過,隨著這些事情的發生。節墨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首先是大魚叔的家人開始照顧蘇陌,然後是村人不再把蘇陌當做朝廷的走狗。至少是一條與眾不同的狗。
在三個女孩卷走蘇陌銀子後不久的一個黃昏,節墨來了一個年輕人。小村子里少有來客,更少這樣的來客。他的出現引來了不少村人的圍觀。來客說他叫風揚,他來找蘇陌。
叫風揚的年輕人給蘇陌帶來了一些東西,小蝦米說有些東西居然是用正黃色的錦帛包著的。
不過小蝦米的話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
「這個蘇陌到底是什麼來頭?」相信「傳言」的村人偷偷議論。
族老給火堆添了兩塊柴,咳道︰「別管她原來是誰,現在都只是個可憐人。」族老說的沒錯,不管蘇陌到底是江湖子弟還是落難宮人,這個斷腳的孩子都已經遠離皇城的是是非非。
風揚給蘇陌帶來了一些淑儀殿的舊物以及一個名叫「臥薪嘗膽」的故事。說完故事,風揚就離開了節墨。這個名字里有風的年輕人也真如風一樣,似乎難以被一般人所羈絆。能鎖住他的恐怕只有那長眠的長公主。
村里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年輕人要給蘇陌講臥薪嘗膽的故事。但是他們知道從第二天開始,安靜的節墨多了一個奇怪的「噗通」聲。「這個噗通」、「噗通」回響在節墨寂靜的空巷里。那是蘇陌一次次試圖站立的聲音。
「她在干嘛?」
「想站起來吧?」
孩子們偷偷看著蘇陌一次一次地跌倒又被扶起,扶起後又倒下。漂亮的蘇陌就像是一個精致的女圭女圭,卻被抽光了腳上的棉花。男孩們樂得偷看蘇陌,可是至始至終只有傻二丫陪著蘇陌。也只有一個傻子,才有那樣的耐心一次次扶起雙腳無法受力的蘇陌,並把這當成一種游戲。
「二丫。我要回去。」蘇陌說。說完,咬著唇,再次松開傻二丫的手,還未站穩,身子便失去重心,再次跌倒。雪白的羅襪上染上牆根碧草的青黃。
蘇陌是蘇陌,她沒有素雲的堅強。有時候摔得實在重了,或者是耐心用光了。小蘇陌會眼淚,會對著碧藍的天空發脾氣。可是面對她的哭泣的只有傻笑的二丫,沒有人會理會她,也沒有人幫得了她。
不知道為什麼,隨著蘇陌練習站立的次數越多,夜晚蘇陌夢中的「舞蹈」越來越快。
盛夏的繁花開落,老蟬的聲音漸漸隱入碧桃。夜風不覺已經帶上秋的涼意。一天,當蘇陌正在睡夢中時,一股熟悉而妖異的香味傳入了她靈敏的鼻子。她下意識地睜開眼,幾乎與此同時,一聲琴音劃破夜空。
這香味和琴音,似乎都在提醒她某個人的到來。腦海中閃過一張俊美的臉,蘇陌一下清醒了過來。
蘇陌醒過來,只覺海風拂面,睜眼便見皓月當空。听得琴音格外分明,仔細一看,自己不在石屋,而睡在那瞎眼少年的身邊,海沙細軟,她身上蓋著一件斗篷。少年身邊一如既往地點著滿地蠟燭。蠟燭雖多,海風卻沒吹滅一盞。蘇陌爬起來,前方不遠處就是大海。一輪圓月將如水月光灑在少年臉上。
「是你?」蘇陌說,有些遮掩不住的開心。
琴聲戛然而止。
「上次一別,已經四十九天了。」少年含笑說。這少年的笑,總要蘇陌倍感溫暖。
「有那麼久麼?」蘇陌撓頭。對孩子來說,四十九是個大數字。
「再一別,或許更久。」少年一如既往地笑,也一如既往地在不經意間帶著一絲悲傷。他給人的感覺像是上天精心剪裁的六出瓊花,出塵月兌俗卻終究不屬凡塵,一道陽光閃過,便會無影無蹤,沒有一絲痕跡。
「你能熬過這四十九天,也算是我的大幸。」那俊美的少年說,輕輕地踫了踫蘇陌的臉蛋。他縴長的手指在蘇陌的臉頰上留下一抹冰涼。人的手指怎麼會如此冰冷?
蘇陌不解。什麼四十九天?除了前段時間發燒很難熬,蘇陌不知道哪里難熬。
「蘇陌,你可知我是誰?」那少年說。
蘇陌想了想,鼓起勇氣說︰「我知道——狐狸?」蘇陌邊說,還忍不住往少年身後瞄了一眼。
少年一愣,啞然失笑。他笑時,月光似乎泛起了漣漪。
「我叫若無忌。」少年笑罷說,「別人忘了我的名字,只叫我香家公子。」
「香家公子。」蘇陌好像听過這個稱號。撓了撓頭。
少年一笑,模模蘇陌的頭,蘇陌覺得這個動作似曾相識。
「這個稱呼以後不再是我,而是你。」香家公子說。
蘇陌驚訝地張開了嘴。
「我將變成你的‘佛前替身’,給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灌一劑迷魂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跟我體質一樣的人,而且也跟我一樣熬過了‘過魂元’四十九天的折磨。」若無忌邊說邊撫弄琴弦。琴音似乎有意遮蓋了說話聲。
蘇陌看見若無忌在笑。一個人閉著眼居然也能笑得這麼好看。
「什麼意思?」蘇陌的腦袋本來就不是很夠用,若無忌這種「高深」的說話方式,更搞得她一腦袋霧水。
琴音不絕。
「蘇陌,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中了毒,今年荷花開謝時,我就將離開?」若無忌說。
蘇陌當然記得,她也明白他說的離開是什麼意思。于是點點頭,大大的眼楮滿是悲傷。
「下毒的人給了我一個交換條件,要我去河洛冥宮取出某件東西。」若無忌說,「這東西,只有香家的傳人能夠取出。取出那樣東西,他會給我解藥;如果不拿出那樣東西,我就必死無疑。」
蘇陌沒多少見識,不知道這句話若是別人听到該有多麼驚訝。香家的人向來擅于用毒用藥,而如今擅于用毒用藥的香家公子竟被人下毒,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身體不好,從出生起便在和閻羅王打交道,因此對于生死之事,並不在意。更何況,我最不喜歡受人威脅。」若無忌說。
「可是我身邊的人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去。我反倒成了那……惡人要挾她們的籌碼。」若無忌說。他有意將下毒人的名字隱去。
蘇陌回想起淑儀殿滿地的鮮血碎肉以及道姑思思拼命的眼神。
「那個人到底是要什麼東西?」蘇陌忍不住問。
「大明宮下有河洛冥宮,宮內巧設機關,藏有數之不盡的金銀珠寶、神兵利器,各種奇書,更有覆地機關。他要的就是河洛冥宮的全圖。」若無忌說。
蘇陌偷偷地捂住嘴。那張圖,她想她見過。
「旁人進不去,只有香家的傳人可以出入地宮。」若無忌說,「而香家傳人偏偏又不知如何進入地宮,更無機關密圖。所以,這基本是個死局。」
蘇陌一听,便道︰「除了那個壞人的解藥外,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若無忌道︰「要麼等死;要麼,以香家的方法散去全身功力,以求減少毒藥功效。」
「那就散去呀——會很疼嗎?」。蘇陌小心翼翼地問。
「香家的傳承與一般武學門派不同,不是單打獨斗,而是世代累積。若使用後者的話,可嘆香家一派的傳承便就此結束。重新發揚光大,恐怕又需幾百年的時間。以那人的聰明,也是算準了我不會為了保命將全身功力散去。」
听到需要幾百年,蘇陌張大了嘴巴。
「我想過將功力傳給一個傳靈童子作為傳人。但是傳靈童子,可遇不可求。我師傅為了等我,延了三次命。」若無忌說。他的聲音和著琴音,煞是好听。蘇陌終于發現他撫弄琴弦時,自己竟然听不到海浪拍擊之聲,不知道是琴音將海浪聲隔絕在外,還是二者融為了一體。是不是他這一撫弄琴,別人就听不見自己和若無忌的對話。
「延命?」
「香家之人,陽壽本比常人要短,這或許也是代價……。」若無忌從來不把話一次說透。什麼代價?又怎樣延命?蘇陌覺得若無忌總帶著一種神秘。不知為何,蘇陌想起地宮中看到的吸食血衣童子的畫面。
「沒想到你不但體質與我一樣,而且年齡又暗合傳靈童子的歲數。」
若無忌道︰「所以,如果你願意。我便將功力傳給你。你做個不通岐黃的真‘公子’,我則在人前做個‘大病已愈’的假公子。這樣不但可以讓我身邊的人不再為我拼命,也不至于要香家傳承中斷。若是被發現,最多枉遭兩句罵言。」他只說保住自己身邊人的命,卻沒說保住自己的命。似乎真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蘇陌對進入香家不怎麼感興趣。低著頭在尋思著答應還是不答應。對于她來說,這個香家還沒有「鐵衣營」熟悉。
若無忌一笑,道︰「你腳筋受損,恢復得也非常不好。以後就算能走路也是個怪異的瘸子,反倒遭人恥笑。——而香家,向來最重速度和優雅,你不能走路,卻可以學會香家的輕功。像我一樣,來去自如。」
這個條件,對蘇陌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成交」蘇陌聞言,立馬答應。
若無忌嘴角輕揚,勾勒出一個極美的笑。容顏之美,難以言喻。神情之中卻有著一種奇怪的悲憫。似乎對蘇陌的選擇有些悲嘆,卻又不打算阻止。
「等等,可萬一那個惡人發現你是假的,我是真的,給我下毒怎麼辦啊?」蘇陌問。這娃膽子小。
若無忌收斂了笑意,冷冷道︰「別人,他會。可對你蘇陌,他絕對不會。」
蘇陌听這句話有些奇怪,不由追問道︰「咦?為什麼?難道我認識那個壞人嗎?」。
若無忌的琴音戛然而止。嘴角又揚起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