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終于再次見到樓那山。幾年前,她就是在這被硬生生地挑斷雙腿。幸好老天垂憐,她又可以「站」著看這座雄偉的關口。
樓那山高,陡峻,像一座巍峨的鐵門,將京城包裹在自己的壁障里。樓那關關口便是依著這山脈唯一的一線天而建。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最要命的是,哪怕用火炮轟倒了樓那關也沒用,那細長的一線天之上早就布置好了火油硝藥石頭鐵釘。
「攻不下啊。」宇文大叔皺眉說。
蘇陌微微一動,詢問小蝦米︰「這樓那的守將是何人?」
「听說是……。」小蝦米還沒回答,他的話就被一個聲音打斷。
「是您的老熟人,日逐。」老吳說。他也帶著鐵衣衛從節墨趕到樓那來與蘇陌會合。當年皇室的左右手,如今卻站在樓那關外攻打樓那。這听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但是誰都知道,這個諷刺是拜更諷刺的昏君所賜。
蘇陌咬唇。連老吳加上宇文公子這兩個絕頂聰明人都想不出對策,更不用說她了。
「能爬上去嗎?」。蘇陌突發奇想。
「過高。」老吳說。
沒錯,這個樓那關,高度遠非一般城樓,少說有五十丈。而它的箭垛設置得也十分古怪,竟然不是在城樓之上,而是在圍牆牆面上一層層鏤空出一兩塊磚頭來做射擊孔。這樣一來,樓那關內弓箭手可以安安穩穩地在城牆的保護下發射強弩,而外面的箭矢則極難射中他們。
就算要搭攻城雲梯,也沒有那麼高的梯子。縱使有,也不知道那看不見的樓那關頂部藏著什麼奧妙。
「樓那關的關內,按照一線天的走勢,還另有五扇鐵閘,都可以任意組合開關。即使我們闖了進去,也要小心被阻截在里面。被人當做甕中的鱉。」老吳說。
蘇陌點點頭,這個樓那關果真不是一般地棘手。
蘇陌看著這威武的關口,不知道怎麼就覺得這關口像極了日逐的氣勢。
不知不覺,冷日初沉。蘇陌坐在一張椅子上。不知道望著關口在想什麼。此時的她,看上去像是一尊玉做的雕像。
鎮南王令人給發呆的小蘇陌送來一件黑猞猁毛的披風。「王爺說,天已轉寒,娘娘別凍著。」小兵乖巧地傳話。蘇陌接過了袍子,沒說話。
她身後,鎮南王靠著營帳站著。他看著蘇陌,眼中有憐惜,也有不解,還有那麼一絲絲地心痛。蘇陌的背影,在他看來,既讓人憐愛又顯得有些冷漠。
卻不知,蘇陌接過那大衣時,露出一抹難得的笑。
這世間,最難懂的就是人心。明明可以靠近,卻總被無緣由的心思隔開。你看不透我,我看不透你。彼此牽掛卻又隔著萬水千山。
鎮南王走回帳內。
蘇陌回頭——只見鎮南王的帳子,在散發著溫暖的光。「我還可以做些什麼,然後,你就可以不再叫我娘娘?」蘇陌怔怔地想,緊了緊那黑色的大衣。
那天晚上,士兵們發現了一個鮮血淋灕的人。听說有尸體,驗尸的小老頭連蹦帶跳就竄過去了。不久發出一聲驚呼,風急火燎地地來找蘇陌。蘇陌急急忙忙地跟著小老頭到了「尸首」旁。蘇陌認出,這是小老頭那個趕馬的酒友。在她斷腳那一天,這人曾經站在她一邊,為絕望的她說過話。小蘇陌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從樓那出來的,難道是跳山?要怎樣的功力和膽氣才能從那千仞高山上跳下?
「王……素雲……托……托我……。」酒友說。他渾身是血,已經說不清話,可是蘇陌聞言一震。酒友用斷手的骨頭指著自己的酒葫蘆。小老頭會意,連忙取下酒葫蘆遞給蘇陌。蘇陌擰開——里面躺著一張紙,正是素雲姐娟秀的筆跡。
蘇陌朝「酒友」道︰「我已經收下了,放心」
「放……放了大殿下,我死而……。」酒友沒有說完就咽了氣。
是死而無憾嗎?誰是大殿下?
小老頭替他的酒友合上了眼楮。「他曾是大殿下的人,大殿下被拘禁。這麼多年,他一直想著要救殿下出去。」小老頭嘆氣說︰「就因為大殿下給過他一個家。雖然很短。」
一個家。蘇陌心中一痛。
江山萬里,高樓百尺,卻不知何處方是她可以回去的地方。她,也想要一個可以回去的家。在那里,她可以不是秦地的天,可以不是節墨的神,可以不要思考權謀伎倆,可以不用顧忌的舉止言行;在那里,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壓力,盡情地哭或笑;在那里,她就是蘇陌自己。
可是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可以真正回去的地方。
小蘇陌回頭看那個通亮的帳篷,燭光很溫暖,卻又有些遙遠。但在蘇陌眼中,那溫暖的燭光里搖曳著她小小的希望。
「如果不叫我娘娘,你會不會娶我回家?」蘇陌心中想。
「素雲那丫頭也真厲害,難為她怎麼想到找他來傳信的。」小老頭嘆氣說。
素雲,冰雪聰明,看破了人心,卻看不透自己。
蘇陌一听,回過神來。馬上展開素雲姐的紙。
里面畫的居然是樓那城城防部署,連什麼門有多少兵力何時交接替都一清二楚,。
蘇陌知道,這定是破關的玄機所在。
「素雲姐……。」蘇陌看著那幾里外巨大冰冷的城牆,心想,「我來了。」
原來這樓那關的人數遠遠比外表上少,許多箭洞里面根本無人,連一線天之上也沒有他們擔心的駐軍。
「真奇怪,京城里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在如此時候還懈怠至此?」宇文公子不解。
防守兵士太少了。
「這情報會不會有詐?」大叔模著胡茬說。
蘇陌開口道︰「不會。」
她相信素雲姐,就像相信自己。
于是,在接到素雲密報的第二天,宇文公子再次揮軍攻打樓那關。
有了素雲的密報,再次來到樓那關,他們勢如破竹。火炮轟開了樓那城門。鐵衣衛如神兵天降,按著路線,毫不費勁地拿下了駐守在甬道里的弓箭兵。
包括血戰得渾身紅透的日逐。
大叔說︰「不管他是效忠誰,這是條漢子。」對于勇士,將士們總是格外尊重。沒人綁日逐,他經過蘇陌身邊時。什麼都沒說,只定定地看著蘇陌那張益發清秀的臉。蘇陌知道,日逐一定巴不得剝了自己的皮。
「娘娘,有個姐姐說她是王素雲,她要見你。」小蝦米說。
于是蘇陌隨小蝦米而去。
在她離開時,蘇陌听到身後的日逐在大笑。
素雲姐坐在一間本應是城備的小房內。這間小房,位于城牆的頂端。她仍舊是那麼淡淡的。直到看見蘇陌,才莞爾一笑。
「長這麼大了。」素雲姐拉著蘇陌的手說。
蘇陌想笑,可是素雲姐的話太溫暖,以至于她眼淚掉了下來。
「還是一樣愛哭。」素雲姐說。
蘇陌再也忍不住,一下撲進了素雲姐的懷里。
素雲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小聲說︰「蘇陌,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關于冥宮。我不敢把它畫下來,免得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素雲耳語道︰「我們倆錯了,真正的通道不是在牆壁上,而是床下。機關方在牆上。那個血尸,應該是一處開合機關。從那牆壁上的通道進,必死無疑。」
「附耳過來……。」
蘇陌听著。原來素雲憑著她過目不忘的記憶,竟然想通了真正的甬道是通往地底機關。這些,蘇陌早就不關心。她只知道,她的素雲姐受了許多委屈。
「蘇陌,素雲姐要去做一件事。」素雲姐慢慢地扶起哭得稀里嘩啦的蘇陌。
「蘇陌,如果以後有一個人,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候也不離棄你,你就跟隨他去吧。」素雲說。
不知道為何,蘇陌有點心慌。
「蘇陌,你出去一下,姐姐換件衣裳。」素雲笑著說。並不美艷的素雲,此時看起來就像一支月下菊花。淡定而從容。
于是小蝦米扶著蘇陌出去。
她們听見,城樓之下,傳來日逐憤怒的吼聲「不降我只是被打敗了我不降要頭一顆,要命一條你們那個孬種敢來取爺爺我的好頭顱想要我為你們做事,呸老子是人不是狗」
蘇陌心想,日逐畢竟還是日逐,不管他是不是騙過素雲姐,但在他的「天理大道」面前,他應該從來都是一條鐵漢。
但是他如此倔強。恐怕不能留他性命。
蘇陌從高空看著日逐。一線天內圍了許多人。
「給他一個勇士的死法。誰來與他對決?」鎮南王發話。
許多人躍躍欲試。
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
日逐大笑。
就在這時,蘇陌身邊的小門猛地打開,蘇陌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東西就跌了下去。
城樓本高,那東西衣袂翩翩。蘇陌看清——下墜的是素雲姐
「不」蘇陌終于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此時已經太晚,蘇陌伸出去的手,已經夠不著素雲姐的衣帶。
不久,城樓下發出一聲悶響。許多人驚恐地退讓。在蘇陌從高處看來,素雲姐似乎在地板上開成了一朵血色的菊花。
「不,不,不。」蘇陌的眼楮都直了,一個勁地搖頭。
「蘇陌」小蝦米連忙拉住臉色發白險些自己也跌下去的蘇陌。
誰料,此時,一直很英勇的日逐卻突然跪倒在了地上。仿佛一瞬間他的靈魂被抽空。四周一片寂靜。日逐爬著奔向素雲的尸首。沒人阻攔他。除了突然冒出的風揚。
風揚攔住了日逐的視線,伸手去抱素雲。
「別踫她。」風揚冷冷說。
只听日逐聲嘶底里地吼道︰「素雲,素雲」
素雲不答。
「素雲你起來你不是恨我嗎?你醒來,我就要死了你可以看著我死啊你自由了我騙你,欺負你,我害你心冷,我不是人,你不是無法原諒我嗎?醒來」日逐竭斯底里地喊。
「她走了。」風揚說。從素雲頭上取下一件東西。雖然很遠,但是蘇陌猜得到,那是日逐當年送給素雲的玉簪。那個時候,素雲傻傻地喜歡日逐,而日逐也沒有騙過素雲。
「素雲,我不懂。」風揚抱著素雲說。
一時之間,日逐沒有說話。
沉寂一小會後,日逐突然爆發出一陣悲愴的大笑。
「是我不好,我從沒對你說,我舍不得你。即使我知道你恨我。」日逐軟聲說,「風揚,謝了」
日逐的手往風揚的佩劍上一伸。風揚沒動,蘇陌不知道風揚是怕摔著素雲,還是其他,總之風揚沒出手阻攔。
于是,一瞬間,大笑的日逐拔出風揚的劍,一劍血花濺落。日逐如山般傾倒在血色菊花中。
蘇陌只覺胸中血氣一涌,血不歸經,噴出一口血來。
「蘇陌」小蝦米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蘇陌安慰他。
看著城樓下,蘇陌閉上眼︰「素雲姐,我明白了。希望來世,你們能在草原上無憂無慮地過一生。沒有仇恨,沒有彼此不同的忠義。」
樓那關收入手中,下一站將是——京城。
那個關口,在許久以後,便被人叫做了雲落關。「曾經有位美人在城破之後,墜樓明志,而將軍亦拔劍殉情。」民間是這麼說。
雲起雲落,樓那又是一夜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