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眉眼彎彎,沒人注意她暗藏的匕首。
巨大的朱紅大門緩緩打開……。
上一次,這門打開時,蘇陌成為了九歲的皇妃。這次,不知又會將她帶去何方。
一身素白的小蘇陌,只身走進了那巨大的宮門。門,在她身後轟然合上。小蘇陌閉上了眼,心想︰「再也看不見了。」
宮門分幾層,蘇陌看見在內幾層的門口都站著垂手而立的宮人血尸。蘇陌隱隱覺得背脊發寒。相對朱雀門外的百姓血尸來說,這些宮裝血尸顯然更陰狠些。蘇陌心中想︰「鬼琰,你到底殺了多少人?」又想︰「這樣一來,要如何才能除掉這些血尸?」
「跟我來。」黑衣隱煞說。並不往血尸路上走,而是腳一點,竄上了宮樓。
蘇陌並不用腳尖點地,身子便翩翩然飄起,穩穩地尾隨隱煞上了宮牆上的戍防樓閣。
隱煞黑影在一個鼓樓停下,手一指旁邊的角樓。蘇陌會意,道︰「謝謝。——也謝謝您之前救我多次。」
那人不說話,隱入了黑暗里。似乎頗為忌諱離那角樓太近。
蘇陌站在城牆上。這個城牆,遠比一般城牆寬廣。簡直就是一片片的小型平台。幾層宮門,也就組成了幾層構建復雜的平台。由公孫順主持修建的大明宮,不論是氣勢和布局,都遠勝一般城樓數倍。節墨的石牆已經十分威武,可與這一比,就像是小孩子辦家家。
蘇陌遙望了一眼鎮南王的駐地。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然後鎮定地朝那角樓走去。
「鬼琰。」蘇陌呼喚。
「阿彌陀佛,你來了。」里面傳來一個聲音。
很意外,居然是至清大師的聲音。
角樓門砰然打開——果然是至清大師,鬼琰並不在。
蘇陌隱隱覺得自己上了當。
「藥可給人服下?」至清大師說。聲音洪亮厚重,顯然功力不是一般的深厚。
「是的,已經服下。」蘇陌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將瓷瓶兒丟給至清大師。
至清大師接過瓷瓶,道︰「好的,你還有什麼遺言要說嗎?」。
「你不問那個人是誰?」蘇陌道。
「呵呵,是誰有什麼關系?該知道的,遲早都會知道。」至清大師果然比一般人看得深遠。
「你不怕我說謊?或許我根本沒給那人吃藥。」蘇陌淡淡地說。
「蘇陌,你撒謊沒撒謊,那人服藥不服藥都是一樣的——你們都會死。眾生平等還有一個意思,那就你們遲早都是一樣的——都是尸體。」至清大師說。蘇陌感到了他身上的殺氣。
「我能否問一個問題?鬼琰在哪里?」蘇陌說。
「等我將你制成血尸,你就能日日陪伴少主了。死人與活人的最大區別就是,你這樣的活人會迷惑少主,而等你死了就不會。」至清大師笑著說。一揚袖子,手腕上一串佛珠飛出。
蘇陌看得分明,動得更快。
只見小蘇陌忙不迭一閃,險險躲避開佛珠。
「呵呵,真不耐。我倒是小看你了。」至清大師說。突然從角樓中飛奔而出,朝著蘇陌一甩脖子上的長鏈佛珠
蘇陌只得飛身而起誰料,那佛珠竟然像是長了眼楮,盤旋一回後,又原路飛回
「蘇陌呢?」宇文公子風風火火地闖進帳篷,手中拿著打開了的信封。
鎮南王睜開醉眼,踢了一腳地上的酒葫蘆,大著舌頭道︰「那是我皇兄的女人,怎麼會在我這?你問我作甚?」
「別給我裝醉——為什麼無緣無故蘇陌會寫信說要將秦地還有鐵衣衛交給你還要我照顧魯公」宇文公子將信紙拍在茶幾上。宇文公子雖然難月兌世俗眼光,畢竟聰明過人,醒悟得也快。
鎮南王的酒頓時醒了一半。
「什麼?」鎮南王拿過紙,果然是蘇陌的字跡。
正在此時,門口一陣喧鬧。
「何事」宇文長卿道。
菡夢沖了進來,道︰「公子,娘娘不見了」
鎮南王一听,猛地彈了起來。
「她會去哪里?」宇文公子急問。
而鎮南王已經幾步跑出,直沖蘇陌的帳篷。
帳篷里,只見二丫站在一旁咬著手指傻笑。
「東西怎麼少了這麼多?」鎮南王一眼就看見不對勁。蘇陌是秦地郡主,鐵衣營的人向來按照秦地的排場給蘇陌布置。不管在哪,蘇陌的營帳都算得上奢華。反正秦地有的是錢。可是現在,這個營帳,就好像是剛剛被洗劫過。
「娘娘昨晚叫我們都燒了。」小蝦米說,他也是昨晚興高采烈燒東西的一個。
鎮南王無言。
「青鸞呢?」鎮南王顫聲問。一個空空的鷹架懸在一旁。
「昨晚娘娘把它放走了。也不知道要它送什麼信。不過娘娘說,不是她的,終究不是。」小蝦米回答。
「她的衣裳呢?莫不是是出走?」鎮南王問。
「衣裳?哦燒嘍燒嘍呵呵呵。因為,什麼都不留,省得招人平白厭惡。」傻二丫笑嘻嘻地發話。傻二丫的記性,有時候,好得令人害怕。
鎮南王心中一沉︰什麼叫平白厭惡?是指我厭惡她嗎?
「不對勁。好像蘇陌給每個認識的人都送了信——除了你。」宇文長卿進來說。顯然是問了一圈話。
鎮南王臉色一變。
「哈哈哈哈」,鎮南王突然發出一串大笑,只听他恨恨道,「欲擒故縱嗎?在這些方面。皇兄果然比我強,真是很會教東西啊。你把這一套學得真好怪不得能牢牢鎖住我皇兄的心是不是想要我找你回來?做夢」鎮南王邊笑,邊不屑地拔出佩劍將蘇陌的枕頭劈成兩半。瓷枕斷,稍微移位。枕邊上,是一片血漬。
怎麼會有血?
那觸目驚心的一片,讓人心里平白一寒。
「看」門外一陣喧騰。不對,是整個營地一片喧騰。
「發生什麼事了?」宇文長卿問。
「有人在皇城上打架」
「是娘娘」
「娘娘受傷了」
鎮南王腦袋中轟地響了一下,全世界猛地變成一片空白。緊接著,眼前似乎浮現小蘇陌帶淚的臉,「現在蘇陌才知道,想記住這些美好的,只有蘇陌自己。也好。」蘇陌笑著說,「蘇陌再無牽掛。」
鎮南王看到皇城的那一霎那。一串佛珠穿過了蘇陌的身子,像極了當年被長箭貫穿。
蘇陌小小的白影在空中跌下,在朱牆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娘娘」眾人發出驚叫。
蘇陌的白衣上開出了血花。
蘇陌跌坐在地。迫不得已,她拿起了琴。若無忌的話在她腦海響起︰「這叫剎那芳華,也叫修羅連殺。心境不同……。」
蘇陌忍住劇痛,凝神平息,指尖清音乍響。只不過這次,蘇陌腦海中,除了殺了至清,再無別想。香家沉澱幾百年的深厚內勁,由指尖借由琴弦傾瀉而出,化作魔音,仿佛風刃一般,一波*蕩漾開去。
「轟」一根柱子似乎受不了樂曲突然坍塌。
至清大師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以強橫內勁抗住,仍舊被音波逼得氣血激蕩,鼻孔眼角皆流出血來。
「呔」至清大師知道不能讓蘇陌再彈下去刷刷刷地將佛珠悉數打散,化作漫天霰彈殺向蘇陌
蘇陌猛地睜眼——血紅的的眸子頭發無風自動,手中卻撫琴不絕
一瞬間,所有佛珠似乎被一種無形力量罩住活像是當年鎖香老翁收攏的黑白棋子。砰砰砰佛珠被反彈向四面八方仿佛一時間在皇城之上炸響了數枚火炮
至清大師大驚,一急之下,以自己的強橫功力撞毀數個角樓意圖讓墜落的石塊和灰塵打亂蘇陌的琴。可惜,琴音不亂
幾個黑影飛過來,是影煞至清大師殺紅了眼,無論來者是誰,是敵是友,都是活生生揪住,硬生生將對方身子撕開
一時之間,皇城之上,煙霧彌漫,無數角樓被毀。
「發生什麼事了?」鎮南王這方的兵士都在翹首觀看。同時驚嘆至清大師的非人破壞力。這樣可怕的敵人,連隱煞都不是他的對手。
宇文公子輕聲道︰「我懂了……這些天,這孩子只是在跟我們告別……。」
鎮南王握緊了拳。
那幾碟說要天天給他吃的小菜,那張畫像,那串有蘇陌香味的香珠,那盒仍舊沒來得及看的信紙。所有的一切……難道那本來應該是蘇陌跟他告別的方式?
她只是想在走前,留下一點與自己相關的美好回憶?
可是他卻干了什麼?他的唇上,還有蘇陌唇瓣香軟的感覺;他還清楚地記得蘇陌在他身下絕望地發抖;他甚至還記得自己說那些侮辱的話時,蘇陌迷茫而悲傷的眼神。
是他親手毀了她想留下的一切
眼前似乎浮現小蘇陌帶淚的臉,「本來想,只要你能記得我就好。現在蘇陌才知道,想記住這些美好的,只有蘇陌自己。也好。」蘇陌笑著說。
蘇陌的淚從鎮南王的心頭劃過。
鎮南王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的過失,蘇陌不會再回來。
「攻城攻城」鎮南王喊。
宇文長卿攔住他——「別意氣用事」
「不放開……。」鎮南王的脖子被宇文敲了一下,毫無防備的他,倒在地上。
宇文長卿總是很冷靜,「別辜負了那孩子的心。」他說。
菡夢看著她家公子,只有她們看得懂,此時公子很難受。公子或許狠心,卻不是真的絕情。
煙霧未散,琴音不亂。
至清大師掏出了一樣東西——火槍。畢竟,至清大師與魯公亦是「至交」。
蘇陌似乎已經沉入了琴曲,絲毫不知。
「砰砰砰」至清大師連發數槍
小蝦米等人都呼糟糕
小蘇陌眼楮一黑。似乎被槍聲驚醒,卻已經來不及反應
此時此刻,只見一個閃電般的黑影突然從一團煙霧中沖出,二話不說,擋在蘇陌身前
不是別人,正是一臉絕殺的鬼琰。
鬼琰凌厲的眼神緩緩地盯在至清大師身上。
「還好,來得及。」鬼琰說。
「少主」至清大師滿是驚恐地道,「少主……您受傷了」至清大師那模樣,活像是看見寶貝兒子受傷的父親。
「誰允許你動手的?你走。」鬼琰冷冷地說。
至清大師不舍得走,他的視線停留在鬼琰的傷上。
而小蘇陌,則暗暗地拔出了匕首。
「滾」鬼琰說。
至清大師戰戰兢兢地轉身。後背一片空門小蘇陌手中寒光一閃銀色匕首穿過了至清大師的頭顱人這一生,總有出錯的時候。至清大師也不例外。
鬼琰回頭。盯著蘇陌。眼中殺意漸盛。
蘇陌卻一笑,手捂住嘴,一口鮮血溢出。
「蘇陌」鬼琰見蘇陌軟綿綿欲倒,連忙扶住要往下倒的蘇陌。
「鬼琰,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說完了,你再殺我。」蘇陌笑著說。
鬼琰不說話。他的手在發抖。
「我……就是香家傳人。」蘇陌笑。她是一個騙子,一個傾國傾城的騙子。她很高興,她居然騙了這個殺手這麼久。
鬼琰一愣,然後蘇陌听到鬼琰似乎在撕心裂肺地吼,「什麼」
這大概就是若無忌希望看到的一幕吧。
「鬼琰,你來不及殺我了。因為……我已經服下你送若無忌的藥了。呵呵。……嗚,好痛。」蘇陌捂著流血的傷口皺眉說。
鬼琰搖頭道︰「假的,假的……不可能,若無忌怎麼會做那麼冒險的事。蘇陌,蘇陌,你告訴我,這是假的」
若無忌是不愛冒險,但是兔子逼急了也會蹬腳。
蘇陌臉色漸白,看著天邊,瓦藍的天空令人心醉。蘇陌說︰「鬼琰。我要死了。我想去個地方,那里沒有人會討厭我。也不會再有人找到我。」
鬼琰一把摟住蘇陌,道︰「去哪?你說」。
蘇陌喃喃道︰「鬼琰,我帶你去地宮取藥。——你恨我嗎?」。
「不恨。只要你活著。」鬼琰緊緊地抱著蘇陌,柔聲說。
蘇陌在他懷中虛弱的一笑,只有蘇陌自己知道,她又說了一個謊。素雲姐走前曾經告訴了她,那個床底甬道的真正秘密。只要她一踫某個機關,這個大明宮,連帶著所有血尸,都會化作一片瓦礫。地宮將永遠埋葬在灰燼里,包括自己與鬼琰。當年的公孫順,一定是不想珂月嬌再離開。
蘇陌一笑。
她看著天空,好久好久沒看見過這麼藍的天空了。好像小時候……。
鬼琰抱起蘇陌,「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鬼琰說。很多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鬼琰就是這樣在一個雨天把蘇陌抱去了宇文長卿身邊。
「好個乖巧模樣,鬼琰,要辛苦你保護她了。」宇文公子說。
「諾。」還是少年的鬼琰回答。
……。
等到鎮南王再次睜開眼時,他所看到的是整個大明宮在搖晃著坍塌成廢墟。
「蘇陌」
「蘇陌」
再不會有一個笑靨如花的人兒答應。
「先皇已薨,秦王殉國,為江山社稷,臣等請鎮南王為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宇文長卿跪下朗聲道。
在大明宮的塌陷聲中,無數「萬歲」聲響起。猶如一出譏諷的喜劇。
「哈,哈哈,哈哈哈」鎮南王望著皇城大笑,卻無比悲涼。
青鸞一聲清鳴,在灰塵中盤旋……。
很多年後,在一個飄雪的日子。年老的皇上對年老的宰相說︰「長卿……這麼多年,朕一直在想。或許蘇陌還活著。她就在地宮里等朕,她會跟朕發小脾氣,會怪朕遲到……。有時候朕真羨慕鬼琰,縱使他屠殺京城百姓四十萬,惡名昭著直逼閻羅。可至少,他能跟蘇陌在一塊,而朕什麼都沒有。」
仙風道骨的宰相說︰「皇上,您又多想了。」
皇上搖頭說,「長卿,朕真想再見見她。告訴她,那天晚上,朕是氣過了頭。可是只要她說一句話,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哪怕朕的心真的很痛。」
「我知道,這麼多年來,您一直沒有立後。」宇文長卿說。
皇後之位,一直空虛,卻從沒有敢說半個不字。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誰都知道,那個位置其實早就有人。
「可是……沒有機會了……。」蒼老的皇上說,「長卿,那皇陵就別修了,勞民傷財,朕死後,你就把朕葬在舊宮旁。朕知道,蘇陌不會原諒朕,但是朕想再見見她。想知道,她有沒有哭……。」老皇上說著說著,閉上了眼楮。
宇文長卿含淚抬頭看著天上的雪花飛舞,道︰「看見了嗎?皇上,蘇陌在跳舞。你自責了一生,她記性不好,早就原諒你了。」
雪花無聲。新淑儀殿的香草送來幽香。風吹過,殿上的琉璃宮燈清脆做響,好像當年蘇陌的笑聲。
「記得接我回家」蘇陌說,眉眼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