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一卷 聲聲慢 前塵往事(五)

作者 ︰ 伏弓

「母親,父王睡了!」劉弗陵輕聲說。

趙鉤戈倒吸了口涼氣,劉徹今日很反常,她開始有些緊張,似乎要發生什麼,眼皮跳的越發厲害了。

「太子,先退下吧。」她扯了扯劉弗陵的衣角。

「不,母親,我要陪著父王!」弗陵倔強的看著趙鉤戈。

鉤戈夫人別無他法,起身來到窗前,殿前的海棠已經謝了,只留下一樹濃碧。

罷了,這未央宮就是女人的不歸路,既然已經踏上,就必須走下去,義無反顧的完成自己的人生,有何可畏懼。

她伸手關上窗子,殿內頓時暗了下來。

鉤戈夫人轉過身,正對著劉徹睡夢中的面孔,不知是病痛還是噩夢,他的眉頭緊鎖,顴骨外凸,一張臉扭曲著。趙鉤戈有些恍惚,這男人是他的丈夫,可她卻從未見過年輕時的劉徹,听宮里人講,那時的劉徹豁達開朗,雄姿豪邁。每每想到這里她都會深深的羨慕那個叫子夫的女人。同是宮中最顯赫的女子,她得到的是年輕劉徹烈火般的青春激情,而自己卻只能用絕代芳華來陪伴多疑古怪的帝王暮年。鉤戈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愛過劉徹,無數個夜里,她都嘗試解釋這份嫉妒,可總是沒有答案。

「鉤戈夫人,田丞相到。」一個宮女俯身低語。

趙鉤戈一愣,他來這里做什麼,幾日前,公孫丞相之子與陽石公主私通,並由此引發巫盅之禍累及衛子夫及太子,公孫丞相全家被處死後,田千秋便被封了相,他為人耿直,一直是衛皇後生前心月復,此刻前來怕是大有問題。

「告訴他,陛下睡下了。」鉤戈夫人不想見他。

「諾。」宮女應聲轉身。

「夫人見諒,老匹夫已然進殿了!」

鉤戈夫人大驚,展眼望去,只見一位玄衣老者,唇色黑紫,身形清瘦,巍然而立。見到她竟未行禮。

鉤戈夫人眉頭一皺,此人一出現,她的心頭便為之一緊,當真是晦氣。

「田丞相,這般不妥吧!你這可是私闖**!」她怕驚醒劉徹,壓低聲音,厲色道。

誰料,田千秋並不在乎,反倒索性坐了下來,遠遠的看著慍怒的趙鉤戈。

「陛下在這里,老臣並未失禮,到是江大人,常在陛下不在時探訪夫人,那才是不妥。」

「你!」趙鉤戈不敢過分張揚,劉徹似睡非睡,況且劉弗陵還在不解的看著他們。

「不過,江大人的事,鉤戈夫人倒是可以不必介懷。」田千秋捻著銀須似笑非笑的說。

趙鉤戈不明白他的意思。

田千秋接著道︰「江充將被腰斬,趙夫人還不知道吧?」

「腰斬!」趙鉤戈當下月兌口而出,為何宮中出了這樣的事自己卻不知道。

她剛要追問,卻立即壓了下來。田千秋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田丞相仔細觀察著鉤戈夫人,心下暗自思量,這女人真是陰毒,此番老情人命懸一線她竟這般淡定。

「老臣倒想問問,夫人希望他死嗎?」。他輕聲問道,仿佛怕擾醒了劉徹。

趙鉤戈緊緊咬住牙關,淡淡的笑道︰「丞相說笑了,殺人是你們男人的事,怎麼來問我這個婦道人家。」

田千秋眯住眼楮點了點頭,「也對,只是江充一生受陛下隆恩,平步青雲。不成想,其利用巫蠱事件陷害太子。只三日之間,便血洗長安,對此事夫人怎麼看?」他步步緊逼,趙鉤戈明白劉徹徹查此事已然不遠。

正在此時,幾名黑衣武士破門而入,壓來一人。趙鉤戈定楮一瞧,頓時大驚失色,此人一襲白衣,正是江充。

田千秋注視著眼前美婦,此女自入宮以來,不但邀寵,更是專寵。劉徹幾乎夜夜留宿鉤戈殿,而今又成功將劉弗陵扶上太子之位,足見其城府之深。現江充被捕,到要看她如何應對。

江充斜眼看著田千秋,厲聲道︰「田丞相,你將卑職壓至鉤戈殿做甚?」

田千秋微微一笑︰「江大人,陷害衛太子母子之事,已證據確鑿,只是,這動機?」說著,他抬眼看向鉤戈夫人。

趙鉤戈很清楚,田千秋是逼迫江充承認自己與此事有關,可如若此番,不但自身難保,恐怕還會連累弗陵。想到這里,一雙手早已浸滿汗珠,抖個不停,幸而有寬大的袍袖掩蓋,否則定被識破。

「動機?」江充輕蔑的笑道。

田千秋手捻銀須,點了點頭,「若江大人如實交代,老夫可為你做主,免你家族連坐之罪,江大人也要顧及妻女啊!」

趙鉤戈頓覺眼前發黑,卻瞬間告訴自己,必須堅持,非最後一刻,不可放棄。她微微沉了一口氣,勉強拔直腰身。

江充並未作答,沉吟片刻,閉住雙目,他心知肚明會有這麼一天,但未想來的這麼快,宮廷爭斗從來就是如此,非輸即贏。贏得金銀滿車,加官進爵,就如大司馬霍光。輸的,性命不保,污名留史,這便是他江充的命吧。

他苦笑著不住搖頭。

「罷了,罷了。」江充朗聲道。「在下坦誠相告。」

「好!」田千秋眼前一亮,一道銳利的目光從鉤戈夫人的臉上瞟過。

她呼吸作亂,身體微顫,唇色轉白。

「江某人曾是趙王劉彭祖的座上客,吾妹因能歌善舞嫁給趙太子丹,不料竟撞到其與妹苟合,被太子丹誅殺。江充為替妹報仇,逃離趙國,來至長安,一步步爬到直指繡衣使者之位。」他字字清晰。

田千秋皺著眉頭,「這與陷害太子何干?」

江充輕蔑的笑道︰「江某人自此,便恨透了漢王室,劉氏不過是一幫縱欲胡為之輩,竟可穩坐龍椅指點江山,真是天大的笑話!」

榻上的劉徹突然翻了個身。

「父王,您醒了!」劉弗陵一把抓住劉徹的龍袍。

「陛下。」田千秋忙俯子,額頭觸地。

劉徹緩緩張開眼楮,「田丞相可問的清楚了?」說著,他緩緩起身。

「這……」田千秋略作遲疑。

「江充陷害衛太子的動機可曾查明?」劉徹再次問道。

田千秋忙抬頭欲作回答,卻被劉徹眼中的威勢攝的一凜。

明明是陛下令他今日闖鉤戈徹查此事,為何又會流露出這般神情,難道陛下……

看來劉徹有意要保護趙鉤戈母子?可如此這般怎對得起含冤而亡的衛皇後,于是,他將心一橫。

「陛下,此事……」誰知,還未帶他說完,劉徹已然抬起手臂,將他打斷。

「既已查明,就將江充拖出殿外,明日行刑。」

田千秋欲再作解釋,劉徹早就閉住雙目,向他揮了揮手,令其退下。

他轉過頭來,看向趙鉤戈,只見她面如蠟紙,雙目微紅,衣領已被汗水浸透,無可奈何,田千秋只得起身退出殿外。

趙鉤戈終于長長的出了口氣,看來劉徹果然並未真睡,他對自己和弗陵的確抱有真情。想到這里,臉上不禁現出一絲溫情。

劉徹雖閉住雙目,內心卻如冰火相融,糾結難耐。

江充果真可惡,暗自與趙鉤戈私通,更將罪名推在趙太子丹身上,此人實屬大奸。徹心里很清楚,能讓江充赴湯蹈火的,只有兩樣,一是趙鉤戈的美色,另一個就是權力。今日必須鏟除此人,否則,他日其必竊取漢室江山。只不過,田千秋一生耿直,今日一直追查江充同謀,若對其阻撓恐外朝之中,衛皇後生前黨羽不肯干休,可若放任其調查下去,又怕累計弗陵,為今之計,只有將一切都推給江充,也好對外朝有個交代,同時保全新太子。

「父王,您的眉心怎麼又鎖住啦?」劉弗陵伸出小手,輕輕的撫模著劉徹的額頭。

「弗陵是所有皇子中最稱吾心的。」劉徹微微張開雙目,笑著說。

趙鉤戈親自端來一只綠玉簋,里面是剛冰好的綠豆水。

「陛下,天氣太熱,您剛才怕是中暑了,這綠豆水是臣妾親自為您熬制的,里面放了蓮子和百合。」

劉徹看著鉤戈夫人手里的玉簋,其間淺綠色的湯水讓他想起那日蓮枝爵中的毒酒,他登時一嘔,傾身之間,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濺了趙鉤戈一身。

「父王!您怎麼啦!」劉弗陵嚇的一下子抱住了鉤戈夫人,嘴里卻不住的喊著劉徹。

整個鉤戈殿頓時亂了套,宮女黃門忙做一團。

趙鉤戈立即封鎖消息,同時派貼身宮女前去請王太醫,心內卻已知,劉徹大限將至。

誰知,就在這時有人來報,有讖言傳出,長安掖庭監獄中有天子之氣。

趙鉤戈大驚,此時正值弗陵繼承大統之際,怎可傳出此等讖言。

她徘徊在殿前,實在想不出,宮里還有誰敢和自己作對。忽然,一名宮女氣喘呼呼的跑了進來。

「不得了了夫人,陛下剛剛醒轉,听說讖言又暈了過去!」

鉤戈夫人忙拎起裙角,奔向寢殿。

果見劉徹雙目緊閉,唇色發黑,氣息微弱。

「如何?王太醫!」她跪在劉徹榻前,懇求的看著王淳。

「夫人請隨我來。」說罷,王淳起身示意鉤戈夫人到對面的一張雞血石案前。

鉤戈忙跟了過去。

「陛下只怕時日不多,夫人應該早做打算。」王淳清瘦的臉,猶如枯槁一般,灰黃暗淡。

見鉤戈夫人愣在那里,眼里隱隱透出淚珠,他轉身退下。

鉤戈夫人輕輕拉過劉徹的手臂,放入懷中。淚水卻已無法抑制,奪眶而出。

「陛下,臣妾多希望能永遠陪著您。」

她望著劉徹蒼老的面孔,喃喃自語。

「當真要在這個時候狠心的丟下我們母子?這千里江山,弗陵該何去何從?」她匍匐在劉徹身前。

「夫人,大司馬來看陛下了。」一個宮女輕聲說。

趙鉤戈連忙拭干淚水,回頭望去,果真見一個身穿赤色大袍的精壯男子立于殿前,寬肩窄臀,長臉方頜,一雙劍眉,雙目圓突,鼻梁直挺,正是霍光。

「大司馬,請上前來。」她朝霍光點了點頭。

霍光輕輕俯身來到近旁,詢問了劉徹的病情後,眉頭深鎖不再做聲。

趙鉤戈封鎖消息,卻獨獨將此事告訴了他,這絕不是巧合。霍光聰明的很,太子生母有事要與他商議。此前,自己在趙婕妤和衛皇後的爭斗中保持中立,但現在形勢大變,倒是可以見機行事。他暗自盤算,表面卻不露聲色。

趙鉤戈心中明白,現在衛皇後剛死,弗陵的太子位還沒坐熱,若劉徹在此時崩了,外朝中,田千秋等人,必定會對她不利。而今,能與田丞相分庭抗衡的,只有主持中朝的大司馬。

霍光見鉤戈夫人不再言語,起身道︰「夫人,在下先告辭,免得打擾陛下休息。」

見他這樣說,鉤戈夫人忙起身相送。剛一轉過簾幔,她便朝霍光使了個顏色。

二人來到園中木亭處,鉤戈便命宮女在下面把守,自己則與霍光登上亭子。

這木亭名曰「棲霞亭」,鉤戈殿的東南邊,用上好的松木所建,灰色大柱,青色漢瓦,交相輝映。也是未央宮中地勢最高的景致之一,只略遜于宣室殿。

雖正直季夏,亭內卻涼風習習,甚為舒爽。憑闌而望,遠處雲收霧斂,一片清明中殿宇樓閣巍然而立,千重萬疊。

「霍大人,可否陪本夫人在這里坐坐。」趙鉤戈嘆了口氣。

「諾。」霍光應聲而坐。

「大人可听到一則奇怪的讖言?」鉤戈試探道。

霍光微微躬身,「可是關于掖庭獄之事。」

趙鉤戈心下一喜,霍光既然如此坦言,看來已是有意與自己合力。

「正是。」她柳眉微蹙,雙手放在胸口。

「霍大人的剛直不阿是出了名的,先前,衛皇後處處為難本夫人,但大人均未與其同謀,時至今日,鉤戈仍感激不盡。」說著,她滿眼贊賞的看著霍光。

「此乃為臣子的本分。」霍光見鉤戈夫人未埋怨自己之前未倒向她的事,反倒褒獎起自己,心中已完全明朗。

趙鉤戈一雙嫵媚的秀目,艷光流轉。

「陛下如此器重你,日後弗陵也要仰仗于大人了。」說著,他用如絲般的目光滑向對面的霍光。

「這……」霍光面露難色。

「大人放心,陛下要是真有什麼不測,本夫人會力薦大人為輔政大臣。」說著,她朝霍光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霍光心知劉徹晚年,衛皇後失寵,李夫人亡故,深宮之中,只有趙鉤戈一人得寵,不說只手遮天,也算是呼風喚雨,今日陛下病重,仍居住在鉤戈殿寢宮,可見其對鉤戈夫人的信賴。況且,她今日已貴為太子生母,封後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現在倒向鉤戈夫人,已經是時候了。

「夫人認為那讖言該如何處理?」他湊前一步,俯身輕語道。

趙鉤戈眼里,頓時劃過一道凶光。

「本夫人認為,殺無赦!」

霍光頓時皺眉,臉色暗淡下來。片刻後,起身一揖。

「霍光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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