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掖庭內各屋都已經點亮燭火。
邴吉深深的看著眼前的嬰孩,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借助劉據孫月兌離掖庭獄,怎料造物弄人,大司馬竟不為所動。
那嬰孩粉女敕的小臉好似兩片晶瑩的桃花,燭光中他努了努小嘴。
他本是劉徹的嫡曾孫,如今卻成了階下囚,要不是有女囚喂養,恐怕早已夭折。
看來包括霍光在內,朝中眾多大臣都已經隨著劉弗陵的冊立,而倒向鉤戈殿了。
邴吉用指尖挑了挑燈芯,難道自己的政治投機當真錯了嗎?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他忙將手里的孩子交到一個年輕女囚的手上,轉身來到門外。
只見一行黑衣人凶神惡煞般闖了進來。
帶頭的一個身材短小,面目可憎。一雙鼠目掃向眾人,見鴉雀無聲,便輕蔑的說道︰「因今日宮中傳出讖言,長安掖庭獄中有天子之氣。此乃太子余孽興風作浪,陛下盛怒,下令殺無赦!」
眾人大驚,不知這讖言從何處傳出,為何牽連到掖庭。
邴吉暗自道,宮中人人都有秘密,即便是再渺小的人物都不可小覷,即便是個方士,都有可能翻雲覆雨。
「明日午後,獄中所有犯人一律砍頭!」那帶頭的黑衣人惡狠狠地說道。
邴吉覺得事有蹊蹺,但見眾人誰都沒有反駁,也不敢輕易做聲。
黑衣人見大家俯首帖耳,似松了口氣,轉身便要離去。
「大人請留步!」邴吉權衡再三,終于決定再搏一次。
黑衣人歪頭看住他。
「請問大人,可有聖旨?」邴吉輕聲說道。一雙眼楮,偷偷瞟向對面的黑衣人。
已有傳聞,劉徹今日身體十分不好,冊立太子之時,他已經面露疲態,而今這些人稱遵劉徹旨意,卻為何不見聖旨,難道?
誰料,還未待黑衣人回答,邴吉便被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扯了回來,此人乃是掖庭令張賀。
他俯身垂首,湊上前去,道︰「大人別見怪,這小子前幾天才來,不懂規矩,還請大人見諒。若還有事,就忙去吧,這里,我來收拾。」說著,張賀忙陪著笑,朝那人揖了揖手。
黑衣人哼了一聲,轉身快步離去,心下早已驚出一身冷汗。幸好張賀及時出來打了圓場,不然還真是難以收拾。
邴吉不知張賀為何對他的問話橫加阻攔,當下便待追問。不料,張賀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隨自己進屋,邴吉只得暫時壓住。
誰料,剛一進屋,張賀便怒目而視,「邴吉小兒,怎如此魯莽!」
邴吉雖初來乍到,但畢竟是個讀書人,「張大人,小人只是覺得此事不妥……」
「好啦!」張賀厲色看向他。「我知道,你不過是希望保住那嬰孩,可這是一步險棋。」他嘆了口氣。
邴吉也不示弱,「听說,張大人曾為太子劉據之家臣,深蒙其恩,如今為何不助在下一臂之力!」
張賀無奈的搖了搖頭,這黃口小兒,當真是不想活了,「今日的未央宮是誰的天下?是趙鉤戈,不是衛子夫!要此嬰孩性命的也不是陛下,你可明白?」張賀壓低聲音說道。
邴吉什麼都明白,他怎會不知。既然趙鉤戈可以呼風喚雨,就說明現在陛下的情況非常不妙,朝中定在孕育著一場血雨腥風。可他仍心有不甘,一只拳頭緊緊的攥著。
「你押錯寶了!」張賀冷冷的說。
外面風聲四起,將樹影扭曲,從邴吉頭頂的窗子映進,落在他的身上。
邴吉怎麼也睡不著,過了七月,他就滿三十歲了,人說三十而立,可自己卻只在掖庭做了個小小的典獄官。他本以為可以借太子舉薦的機會建立一番事業,卻沒想到竟落得這樣的下場。連霍光都倒向了趙鉤戈,看來這孩子必死無疑了。
他胡思亂想的熬到了天亮,連早飯都沒吃,便再次來到獄中。
眼前的幾百條性命,真的要在今天結束嗎?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在宮里,人是不需要有惻隱之心的,只有爭斗,才是永不停止的主題。
未央宮鉤戈殿
濃翠的簾幕下,劉徹緩緩睜開眼楮,他覺得自己好似睡了一覺。夢里,又是一場殺戮。
「鉤戈……」他輕聲叫道。
「陛下。」趙鉤戈從窗邊走了過來。
「陛下終于醒了。」她淚眼模糊。
「朕睡了很久嗎?」。劉徹聲音微顫。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恐怕時日不多。
「從昨日午後回來,陛下一直昏迷到現在呢。」趙鉤戈連忙找來一團軟錦,墊在劉徹身後。
「昏迷?」劉徹緊盯著她,一字一頓的說道。
鉤戈夫人心知肚明,劉徹好強多疑,自己月兌口而出的兩個字,定是又犯了他的忌諱。當下便不敢再做聲了,只默默的跪在一旁,顯出一副軟弱哀憐的樣子。
劉徹瞥了趙鉤戈一眼,搖了搖頭,他知道,這個女人暗地里勾結江充,陷害衛太子及皇後。而自己,也不過是利用他們達到誅殺太子的目的。
劉據初生便立為太子,足足做了四十多年,如今已年過不惑,外朝對此早有微詞,再加上個勢力強大的衛氏家族,難保將來不起兵造反,殺掉他們也算是未雨綢繆。然則,他萬萬沒想到,殺掉劉據,自己的心竟會如此之痛,即便抱著最喜愛的弗陵,仍覺得如墮冰窟般寒徹骨髓。
「你下去吧,朕要想些事情。」他疲憊的揮了揮手。
趙鉤戈心頭一松,起身福了福身,便帶著侍女離開了。
誰知,剛拐出寢殿,一個小黃門便鬼鬼祟祟的溜了進來,見到鉤戈夫人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趙鉤戈被他嚇了一跳,定楮一瞧,此人正是江充推薦入宮的小順。
「何事?」鉤戈輕聲道。隨手將他拉到一旁。
小順大概十二三歲,和江充是同鄉,入宮後一直跟在趙鉤戈身邊,此時,他大汗淋灕,面色蒼白,一雙手不住顫抖,從懷里掏出一只錦帕。
「趙婕妤,這是江大人給您的信,怕是絕筆了。」說著,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
趙鉤戈忙接過錦帕,打開來,只見上面以鮮血寫著幾行字。
「鉤戈,江某處心積慮替妹報仇,連累于你,此情來世再還。」
她沒想到,江充在這個時候竟沒有將自己咬出。想到這里,她快步向外奔去。
「夫人!」小順忙跟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袍袖。
鉤戈雙眸含淚,「快放手,若今日不說,我怕此事將成為永遠的秘密。」
她說的秘密,小順自然是知道的。
「不行啊,夫人,江大人吩咐過,一定要攔住夫人,您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去見他,大人說……」他忙四下看了看,又轉過頭來,壓低聲音道︰「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萬萬不可讓陛下起疑,否則,夫人也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