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四卷 點絳唇 雁燕無心 (一)

作者 ︰ 伏弓

長安城,尚冠里。

迎親的隊伍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腳印,鼓樂聲仿佛裝在竹筒里的爆竹一般,突兀的響著。

杜家長女,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嫁了出去。沒有親人相送,甚至連她的父親都沒來看上女兒一眼。就這樣,她孤身一人開始了自己的傳奇人生。她沒有愛過誰,她只想幫助父親,卻並沒有想過自己。

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她在花轎里顛簸著,心卻平靜的出奇。

卻不知過了多久,隊伍忽然停了下來,前面隱約傳來嘈雜聲。不一會,便听見腳步聲逼近,似乎到了轎子前面,接著便是阿久的阻攔聲。此時,轎子已經落地。她也不猶疑,只霍的起身,將手一揚,掀開簾子。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小姐別見怪,我只是和朋友打賭,請小姐露一露芳容。」一個油滑的聲音傳了進來,。

杜飛華眉頭一皺。抬手掀開蓋頭。

眾人大驚失色。

只見一個面色黝黑,目露精光的青年男子正立在對面俯首看著她。見她面前垂著輕紗,似乎有些失望,笑著道︰「算了算了,我輸了。」說著,跳到一邊,身邊頓時聚集了幾個身穿錦袍的青年男子,咧著嘴高聲的說笑著。

遠處,身穿大紅喜袍的年輕人竟滿臉醉意的伏在馬背上,也不管這邊發生了什麼。杜飛華頓時明白,那人,便是自己的丈夫。

「你又是誰?」她毫不客氣,大聲問道。

那黑臉少年一咧嘴,清瘦的臉頰透出凜冽的剛武之氣。

飛華展眼望去,只見這幾人形容邪氣,卻穿的極好,一看便是長安城臭名昭著的無賴紈褲。

「陛下賜婚,你們竟然敢來攔截,不想活命了嗎?」。這時,一個老者顛簸著跑了過來。

那黑臉青年听聞此言,先是皺了皺眉頭,然後,俯身過來。

「得罪了,別耽誤了行程。在下給各位賠罪。」說罷,俯首帖耳的垂首立在一旁。

然而,他身旁的幾個年輕人卻似沒听見一般,唧唧歪歪的說個不停。

那老人見他乖乖就範,便硬氣起來,張羅著要報官。

即便是鬧成這樣,那邊馬背上的新郎官,仍舊不聲不吭,眯縫著眼楮,滿臉的酒氣。

「報官?你也不睜眼看看這是誰?」一個年輕人咋咋呼呼的說道。

老人氣急敗壞欲的和他們理論。

「我家公子是少府都水長。你們膽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他高聲罵道。

「哼,天子腳下,一個區區的都水長還敢這麼大吵大嚷!」那個年輕人狂笑道。

黑臉青年一擺手。一臉戲謔的壞笑。

「算了,咱們不和他們糾纏,今天,我請你們上倚翠樓逛窯子去!」說著,他振臂一揮,身邊的青年頓時雀躍而去。

誰知,那人剛剛走了幾步,便又折了回來,看住杜飛華,怪笑著說道︰「滿長安的人都說杜小姐是個丑八怪,依我看卻不見得。」說著,他朝杜飛華擠了擠眼楮,揚長而去。

正在這時,隊伍里幾個認識他的人圍了過來。勸說老人不要和他硬踫,此人是陛下的宗親,雖然沒有封位,但是血統高貴,名叫劉病已。

杜飛華翻了翻眼楮,到也想起來了,此人常常在尚冠里出入,就住在自己隔壁,當年隨魯王孫劉晙一起來的。只是,自己不常出門,沒怎麼見過他,說到這里,倒也將他的容貌想起了七八分。

「算了。這樣的混世魔王,我們不招惹也罷。」說著,她朝馬上的新郎官看去。

卻在這時,對上了商譽一閃即逝的英武眼神。

不多時,來到商家。

拜過堂,眾人笑著要鬧洞房,卻被商同趕了出去。讓杜飛華覺得奇怪的是,商家似乎在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們推入了洞房。一切都顯得準備充足,卻又倉促進行。仿佛她的到來,並不是被期盼的。整個婚禮,像個空有其表的一個程序,程序完畢,大家終于松了口氣。至于她,卻沒人再來關注。

人們一瞬間聚攏在一起,又一瞬間消散無蹤,只留下她一個人,獨坐在紅燭之中。她掀開蓋頭。風從窗子吹了進來。阿久已經被安排到了另外的屋子,從此以後,她不能再如影隨行,而路,也終究該輪到她一個人獨自去走了吧。她嘆了口氣。眼前又浮現母親去世前的情景。她拉著自己的手。臉色死灰,奄奄一息,叮囑著,千萬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摘去面紗,直到嫁人的一天。

母親總是少言寡語,她深信那些玄妙的東西。她曾在很小的時候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畫了一副畫,上面有個金色的人,他滿身金光,卻看不見容顏,只用通身的光芒將整個屋子都照的如白晝一般。

母親卻說,那是個不祥的夢。于是,飛華自小便認定了,自己是個不祥的人。關于母親的事,她知之甚少。她只知道她曾經是梅家的大小姐,是堂堂太尉的掌上明珠,在一個春天,準備應詔入宮。然而,當父親作為畫師來到梅府的時候,母親開始動搖。或許該說,她本就不想去那個充滿虛偽和殺戮的地方。于是,畫師畫完了,她也病倒了,病的十分嚴重,直到宮里來了消息,她錯過了那一年的選秀。

之後,她以死相逼,終于如願以償的嫁給了父親杜懷仲,卻沒想到,父親家中早已有位如花似玉的美妾,而且,已經育有一子。難怪常喜恨她,有時候,連杜飛華也會恨自己的母親。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最終,母親也因為自己的倔強得來了報應。她身患重病,不得不搬到了別苑。杜家,終究還給了常喜母子。

她的母親,被譽為長安第一美女,其父親梅寶林強大的家族勢力,將是她入宮爭寵的最有利的武器。美色加兵權,足以令宮中的每一個女人戰栗。她要入宮的傳聞,曾經令寵極一時的李夫人大為驚慌。而這些,又怎會是外人知道的。

李妍又怎能想到,梅英沒有入宮,取而代之的,竟然是趙鉤戈。而最終,宮里的女子,竟都敗在了這個最年輕,最沒靠山的女人身上。

梅英,桀驁不馴的逃逸了。然而,只有她的女兒才知道,她的母親,雖然逃過了**爭斗,卻沒有逃過命運的捉弄。她單純的為了愛情而出逃,卻沒想到,普天之下都是男權的天羅地網,躲到哪里也免不了受到傷害。

是啊,她又怎麼是喜娘的對手呢。飛華時常為母親的身世嘆氣。她曾經無數次偷看過喜娘的舞姿,她是那樣的嫵媚多情,她是來自章台的啊。雖然沒有母親端莊秀麗,但,她舞動的雙臂和雙腿,只要動起來,便是這世上最纏人的風景。父親怎麼能低檔的了。

母親啊!你這是何苦!何苦愛上父親,何苦生下飛華。她並不知道,燭光里,自己流了多少眼淚。

門開時,飛華已經將頭靠在圍屏上睡著了。

大紅色的婚袍,在跳動的燭光中分外的鮮麗。商譽手里還拿著酒,臉上卻沒有半分醉意。

他靜靜的來到榻旁。

眼前的女子,面帶著輕紗,紅色的輕紗垂在臉前,一動不動。她長而密的睫毛沾滿淚珠,輕輕的抖動著。

他俯子,去拿飛華身後的被子。想到書房去睡,因為他沒辦法接受另一個女子做他的妻子,在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從未想過自己娶不了長煙。人生無力到如此,他無法吶喊,只能默默的轉身離去。然而,飛華卻忽然將頭埋進他迎面而來的寬闊胸膛之中。

「你沒醉,我知道,迎親的時候,我便已經看出來了。」

她的臉帶著新鮮的淚痕,頭發上散發著清涼的體香,那是一種不屬于任何胭脂的香氣。

譽心頭一蕩。

他本以為她已經睡了。

飛華緩緩舉起手臂,輕輕的環住他的腰。她能感覺到他堅實有力的身體,她並不熟悉的,青年男子的身體。

她不愛他,但從小,她便認識他、她是喜歡他的,但她不知道這能證明什麼,她只知道,此時此刻,他是她的丈夫,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她不需要去想更多的事情,她不希望重蹈母親的覆轍。只要他能容納她,讓她安然的過完此生,她不在乎他是否愛她,是否在乎她。

然而,商譽卻在這個時候,推開了她。她沒想過他會這樣無情,她只是想休息一下,只是想在自己的丈夫懷里歇一歇。她瞪大了眼楮,不解而痛苦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譽冷哼一聲。

「都說杜飛華桀驁不馴,不通禮數,今日看來,竟然還這麼不知廉恥。」說著,他趁機抽出飛華身後的錦被,抱在懷里。

她愣愣的望著他臉,那張英俊秀逸的臉,在燭火里忽明忽暗。

她痛苦的倒吸了口涼氣。

「我是你妻子。」聲音生澀哀婉,近乎乞求。

「哼。」他冷冷的看著她,目光如冰冷的鋼錐一般。

「若不是陛下賜婚,我商譽會娶你這樣丑陋的女人?」說著,他奪門而出,胸前的紅花瞬間月兌落,掉在飛華面前。

寒風從門外灌了進來。杜飛華痴傻了一般,定定的坐在那里。眼中酸澀,一道厚厚的淚,緩緩墜落。

她俯去,拾起那枚火紅的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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