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五卷 滿江紅 怒發沖冠(五)

作者 ︰ 伏弓

長煙再次醒來時,已覺得好多了。

劉弗陵見她基本恢復了生機,忙下旨令人將織機搬進宣室殿寢宮。

當得知陛下要為死去的柳伶織錦,長煙禁不住暗自敬佩。她沒想到,當今陛下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人物,當下便一口答應。

夜風侵襲,她披著暖裘,俯身在織機旁。爐中龍涎香蒸騰著沁人心脾的香氣,讓長煙的頭,前所未有的清醒著。

那織機是她十五歲入宮那年,陛下賜的。上好的黃花梨木。

她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一眾侍衛七手八腳的將它搬到了長煙的面前,宮人都奇怪的望著她,喃喃自語。以往派人送東西來,都是黃門們的事,可這架織機憑什麼就如此顯貴,竟然要調用侍衛,這便是後來宮里傳言長煙深的陛下寵愛的重要原因。

可是,長煙卻一眼便知,此物乃黃花梨木,這種木質非常堅硬厚重,因此小黃門們是抬它不動的。于是她解釋給旁人,卻沒幾個人相信,大家都覺得長煙故弄玄虛。可是後來發生的種種,又使人們懷疑長煙到底是不是來自民間,只因她知道太多太多的寶貝了。

她揉著酸澀的眼楮,推開遞上來的茶盞,卻迎上了劉弗陵秋水般的雙眼。

慌忙謝罪,卻被劉弗陵攔住。

他流轉的眼波深處回旋著攝制人心的力量。

「不是朕心急,是柳美人不能再等了。」他低垂著的發絲,輕輕浮動。

長煙從沒見過這樣的陛下,冷定如鐵,卻似乎游離在外。

永失我愛的滋味,長煙比誰都清楚。她緩緩垂下頭去,注視著眼前的方寸之地,手里卻不敢絲毫懈怠。

「陛下的苦,還可以說的出,這已經算是福氣了。」

劉弗陵目不轉楮的盯著眼前的女子。

為什麼在她身上,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悲傷。

「朕想知道,你為何一心求死?」

長煙輕輕抿著嘴角,唇邊浮起一個酒窩,使她臉上的悲哀有著淒艷的味道。

劉弗陵微微愣住,有些出神的望著她。

「長煙雖是奴婢,卻也有喜怒哀樂,也有今生想愛卻愛不到的人。」她不敢抬頭,怕淚水奪眶而出。

在天子面前哭泣是有罪的。

劉弗陵點點頭。

一瞬間,他似乎覺得,這女子和自己是平等的。

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子,被世俗傷害卻無法抗爭的無力男子,他正在試圖傾听一個同樣不幸的女子的心聲。

「其實,人生不過如此。」他恍然大悟,喃喃自語著踱到窗邊。

陳皇後,衛皇後,李夫人,還有自己的母親,各個才貌雙絕。本都是風流靈巧的人間尤物。然而,一腳踏進這紛亂俗世最骯髒的地方,只幾年功夫,不是被逐冷宮,就是受人陷害,更有自作聰明反被其誤者不在少數。若是她們不曾入宮,不曾嫁給達官貴人,只安心貧賤,過著悠然自得的日子,豈不比神仙還快活!

他忽然一驚。

父親晚年曾到處尋仙,召集方士雲集神明台,最終還不是垂垂終老,轟然離世。

「你相信這世上有神仙嗎?」。劉弗陵冷冷的笑著。

長煙緩緩抬起頭。

她入宮多年,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的和劉弗陵相處。

他總是高高的,光芒萬丈的坐在殿堂之上,眉宇之間閃耀著璀璨的光輝。

「陛下不就是神仙!」她喃喃自語。卻因自己的失語感到羞赧和惶恐,慌亂的垂下頭去。

劉弗陵卻清冷的笑著。

「長煙,你讓朕醒來了。在俗世的繁華大夢里醒來了!」

他立在風口上,清瘦的背挺的很直,飄舞的袍袖乍然而起,竟似要乘風而去。

長煙有些恍惚。

「是時候了,待朕做完該做的事,便可歸去。」

他緩緩閉住眼楮,溫涼的風,吹在他光潔的面龐上,帶走了沉積多年的陰霾。他開闊的眉心,透出紅潤的光澤,整個人,竟在春日的夜風里,泛起一團微微的輝芒。

三日後,長煙被人從織機旁扶起。

她慘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劉弗陵俯子。

眼前的,是一張銀紅色的紗羅,上面團團交錯的纏繞著一種藤蔓狀的植物,細小的花蕾,似銀針一般並蒂而生,交織成有序卻繁復的旋渦紋,如流淌的水一般。

劉弗陵驚異的說不出話來。

良久,才緩緩道︰「這是什麼花?」

長煙靠在榻上,不斷的輕咳著。

「忍冬花。」

劉弗陵的眼里流溢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經冬不凋。一金一銀並蒂而生。」長煙微笑著緩緩道。

劉弗陵轉過頭來,注視著眼前的女子。

她蒼白的臉色,如紙的身形,都讓他心里充滿愧疚。

她一次次的為自己實現著對最珍愛的女人們的敬意,然而,自己卻始終沒有真正好好看上她一眼。她也有喜怒哀樂,可她卻在不斷的成就著別人,她是如此有耐性的一個女子,承受著來自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而從不對人輕易說起。

長煙凝視著劉弗陵的眼楮,陛下的眼神如一張令人迷惑的網,閃動著無限的悲憫和憐惜,她不能確定那是天子看自己的眼神。

她定定的看著他,良久,緩緩垂下頭去。

他轉過身去。帶著宮人匆匆離去。柳伶停尸在白虎宮已經被群臣議論了很久。當年,他的母親,也是在這里停尸。這不是什麼新鮮事,白虎宮在上林苑最西邊的僻靜之所。本來就是帝王和宮中妃嬪停尸的地方。去往白虎宮,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雖然已經入春,但白虎宮內,仍舊很蕭索。松柏蒼翠的挺拔著,仿佛僵直的死尸。

劉弗陵不喜歡松柏,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只帶著不多的隨從。柳伶的尸體早已等待他多時了。

「忍冬花,經冬不凋,其花並蒂。」劉弗陵淡淡的笑了。

來到大殿內,碩大的棺槨跳入眼簾。劉弗陵的眼皮一抖。旁邊,上官燕早已經到了。見劉弗陵走了進來,她轉身迎上去。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一段錦最新章節 | 一段錦全文閱讀 | 一段錦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