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再次醒来时,已觉得好多了。
刘弗陵见她基本恢复了生机,忙下旨令人将织机搬进宣室殿寝宫。
当得知陛下要为死去的柳伶织锦,长烟禁不住暗自敬佩。她没想到,当今陛下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物,当下便一口答应。
夜风侵袭,她披着暖裘,俯身在织机旁。炉中龙涎香蒸腾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让长烟的头,前所未有的清醒着。
那织机是她十五岁入宫那年,陛下赐的。上好的黄花梨木。
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一众侍卫七手八脚的将它搬到了长烟的面前,宫人都奇怪的望着她,喃喃自语。以往派人送东西来,都是黄门们的事,可这架织机凭什么就如此显贵,竟然要调用侍卫,这便是后来宫里传言长烟深的陛下宠爱的重要原因。
可是,长烟却一眼便知,此物乃黄花梨木,这种木质非常坚硬厚重,因此小黄门们是抬它不动的。于是她解释给旁人,却没几个人相信,大家都觉得长烟故弄玄虚。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又使人们怀疑长烟到底是不是来自民间,只因她知道太多太多的宝贝了。
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推开递上来的茶盏,却迎上了刘弗陵秋水般的双眼。
慌忙谢罪,却被刘弗陵拦住。
他流转的眼波深处回旋着摄制人心的力量。
“不是朕心急,是柳美人不能再等了。”他低垂着的发丝,轻轻浮动。
长烟从没见过这样的陛下,冷定如铁,却似乎游离在外。
永失我爱的滋味,长烟比谁都清楚。她缓缓垂下头去,注视着眼前的方寸之地,手里却不敢丝毫懈怠。
“陛下的苦,还可以说的出,这已经算是福气了。”
刘弗陵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女子。
为什么在她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悲伤。
“朕想知道,你为何一心求死?”
长烟轻轻抿着嘴角,唇边浮起一个酒窝,使她脸上的悲哀有着凄艳的味道。
刘弗陵微微愣住,有些出神的望着她。
“长烟虽是奴婢,却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今生想爱却爱不到的人。”她不敢抬头,怕泪水夺眶而出。
在天子面前哭泣是有罪的。
刘弗陵点点头。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女子和自己是平等的。
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被世俗伤害却无法抗争的无力男子,他正在试图倾听一个同样不幸的女子的心声。
“其实,人生不过如此。”他恍然大悟,喃喃自语着踱到窗边。
陈皇后,卫皇后,李夫人,还有自己的母亲,各个才貌双绝。本都是风流灵巧的人间尤物。然而,一脚踏进这纷乱俗世最肮脏的地方,只几年功夫,不是被逐冷宫,就是受人陷害,更有自作聪明反被其误者不在少数。若是她们不曾入宫,不曾嫁给达官贵人,只安心贫贱,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岂不比神仙还快活!
他忽然一惊。
父亲晚年曾到处寻仙,召集方士云集神明台,最终还不是垂垂终老,轰然离世。
“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刘弗陵冷冷的笑着。
长烟缓缓抬起头。
她入宫多年,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的和刘弗陵相处。
他总是高高的,光芒万丈的坐在殿堂之上,眉宇之间闪耀着璀璨的光辉。
“陛下不就是神仙!”她喃喃自语。却因自己的失语感到羞赧和惶恐,慌乱的垂下头去。
刘弗陵却清冷的笑着。
“长烟,你让朕醒来了。在俗世的繁华大梦里醒来了!”
他立在风口上,清瘦的背挺的很直,飘舞的袍袖乍然而起,竟似要乘风而去。
长烟有些恍惚。
“是时候了,待朕做完该做的事,便可归去。”
他缓缓闭住眼睛,温凉的风,吹在他光洁的面庞上,带走了沉积多年的阴霾。他开阔的眉心,透出红润的光泽,整个人,竟在春日的夜风里,泛起一团微微的辉芒。
三日后,长烟被人从织机旁扶起。
她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刘弗陵俯子。
眼前的,是一张银红色的纱罗,上面团团交错的缠绕着一种藤蔓状的植物,细小的花蕾,似银针一般并蒂而生,交织成有序却繁复的旋涡纹,如流淌的水一般。
刘弗陵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缓缓道:“这是什么花?”
长烟靠在榻上,不断的轻咳着。
“忍冬花。”
刘弗陵的眼里流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经冬不凋。一金一银并蒂而生。”长烟微笑着缓缓道。
刘弗陵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她苍白的脸色,如纸的身形,都让他心里充满愧疚。
她一次次的为自己实现着对最珍爱的女人们的敬意,然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真正好好看上她一眼。她也有喜怒哀乐,可她却在不断的成就着别人,她是如此有耐性的一个女子,承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而从不对人轻易说起。
长烟凝视着刘弗陵的眼睛,陛下的眼神如一张令人迷惑的网,闪动着无限的悲悯和怜惜,她不能确定那是天子看自己的眼神。
她定定的看着他,良久,缓缓垂下头去。
他转过身去。带着宫人匆匆离去。柳伶停尸在白虎宫已经被群臣议论了很久。当年,他的母亲,也是在这里停尸。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白虎宫在上林苑最西边的僻静之所。本来就是帝王和宫中妃嫔停尸的地方。去往白虎宫,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虽然已经入春,但白虎宫内,仍旧很萧索。松柏苍翠的挺拔着,仿佛僵直的死尸。
刘弗陵不喜欢松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只带着不多的随从。柳伶的尸体早已等待他多时了。
“忍冬花,经冬不凋,其花并蒂。”刘弗陵淡淡的笑了。
来到大殿内,硕大的棺椁跳入眼帘。刘弗陵的眼皮一抖。旁边,上官燕早已经到了。见刘弗陵走了进来,她转身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