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六卷 定風波 十年生死(七)

作者 ︰ 伏弓

宣示殿上,龍案旁的位子,仍舊空著。

霍光皺著眉頭。雋不疑見群臣已無事可奏,便俯身道︰「大司馬,前幾日,玉門傳來消息,抓獲了刺客的弟弟。」

霍光點點頭。

「請示大司馬,該如何處理?」

「將此人救活,然後速速送回長安。」霍光緩緩道。

雋不疑俯身領命。

自上官桀和桑弘羊死後,他便得到霍光的重用。群臣聞言,也都點頭稱是。自出事之日起,長安城便全部封鎖。直至現在,仍盤查的十分緊密。那刺客怕是插翅難飛。

「發出告示,稱我們已經抓住了姜浪萍,讓玄墨自動現身。」霍光目露凶光。

他本來也對此人毫無頭緒,幸虧丁外人的好記性。他曾在公主府見過那名刺客,那玄墨身材精壯,眉目極有特點,他一見之下便心生寒意,自然印象深刻。他命人按照丁外人的描述畫出了刺客的畫像。終于,晙認出了他,他曾在燕國與此人交過手。

眾人這才知道,玄墨,是燕王派來協助長公主的。然而,當時玄墨和商譽穿著一樣的衣服,究竟是誰下手刺殺陛下,又是誰出手營救陛下呢。

劉弗陵早已听說了這些消息。他將寢宮搬到了甘泉宮,他要實施下一步計劃。那些紛亂的細節早已與他無關,對他來說,這次,才是真正的生死關頭。

前幾日,他去了趟公主府。

鄂邑病倒了。

她瞬間衰老下去,仿佛一個真正的老人那樣,花白的頭發,褶皺的眼角。不時的躲在床上咳嗽著。劉弗陵望著她,忽然生出一份憐憫。他輕輕的拍著她的肩。遞給她一杯水。而後,起身離開。

當天夜里,鄂邑停止呼吸。有人說,她服毒自盡了。第二日,燕王旦,自刎身亡。

甘泉宮,劉弗陵盤膝坐在月下。夏,已走到了盡頭。他仰起頭,月光千古不變,孤獨的流溢在夜的每一個角落。

黃少原來到他的身旁。輕輕的將頭靠在他的背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默默的,坐在月光下。

子夜時分,一場大火,從甘泉宮的寢宮燃起。宮人四處奔走逃亡。熊熊的火光像舞動的紅蛇,張牙舞爪的朝天空奔去。自從武帝建了建章宮震懾火神後,漢宮便一直沒有再遭遇過任何火災,然而今日這燎天般的火魔仿佛要吞噬大地和蒼穹,宮人們奔走呼救,竟是一片哀嚎狼藉。

邴吉帶人趕來,卻束手無策。火勢洶涌的程度,駭人听聞。

長煙遠遠的站著,似乎一瞬間明白了什麼。她慌忙逆著人流朝甘泉宮門的方向跑去,被人撞倒便再次爬起。她知道,有些人至此便成了訣別。為何她的人生總是在這樣的訣別中煎熬,她終于明白,對于譽的是依賴而非愛情,可是當愛情真正來臨時,為什麼一切都那麼決絕的轟然而逝。

「陛下!陛下!」她啞著嗓子沖到了大火的邊緣,狂怒的火舌幾乎觸踫到了她的毛發和肌膚。就在這時,一行人倉皇的跑了出來。

她的目光忽然間落在一個身材清瘦的小黃門身上。那人微微抬眼。目光流溢著如星子般的光芒。

長煙一愣。

「陛……」

卻見那人一抬手指,壓住雙唇。雙眸里的光芒,亮的驚人。

長煙感到一股熱浪朝她卷來,她忽然間想沖過去拉住他的手。這一刻,對她來說,似乎化去了時間和空間,她不過是個決然醒悟的女子,面對著一個給了自己重生希望的男子,她想交托一生,卻不想,遭逢了他的棄世。

她絕望的望著他。目光里閃過一道淚痕,落在唇邊的酒窩里,泛起宿世的悲戚。

他穿著黃門的衣服,而臉卻干淨的出奇。他由衷的綻開了一個微笑,那是長煙從未見過的,比春風還要溫暖,比朝陽還要振奮,比冬晨最晶瑩的雪水還要純淨。他被火光包裹,卻褪盡了疲頹,剝落了陰霾。就像那段火浣錦,煥放出勃勃的生機。

長煙終于明白,他什麼都懂得,他看透了任何人的心。

「為什麼?」她說道,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火光和夜色的背景下,交織出長煙慘白而絕望的臉,和她眼底深處充滿著哀怨的堅定。

他微笑著凌空張了張嘴。

「自由。」

接下來的記憶一片模糊,火的熱氣,嘈雜的人聲,疲憊的雙腿,酸脹的眼楮,搖搖欲墜的甘泉宮,到處飛揚的灰,這一切,都在紅與黑的背景下被揉的粉碎。

不知道為什麼長煙總是覺得,他最後的背景,是消失在通往椒房殿的那條小路上的。

次日清晨,大火終于被熄滅。焦黑的梁木散發著濃烈的刺鼻味道。人們從中搜出了陛下的尸體。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糊味,半截保持完好的龍袍壓在他的身下。

霍光大怒,重責了許多宮人。然而,人死不能復生,即便是天子帝王。他只能悲憤的承認這個現實。

陛下死了,死在甘泉宮的沖天大火之中。

椒房殿里。

魚雁宮燈閃爍著孤冷的光。宮人早已睡下。上官燕卻赤著腳來到院子里。她披落的長發,散發著微微的香氣。青灰色的紗羅里,透出皮膚的顏色。

她揚起頭。

月亮。

不知從何時起,她的臉色已經不再萎黃,一種漸漸升騰起來的紅暈籠罩著她。她的嘴角輕輕揚起,對著遙遠的月亮,輕輕的伸出手去。她終于擁有了和他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像一粒種子,在他們的心里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一棵只為他們開花的大樹。

七天後,椒房殿傳出懿旨,長煙救主有功,封典婦功。

長煙恍恍惚惚的度過了那一天,卻在傍晚的時候,被詔入椒房殿回話。她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次對話,打開了自己多年來的身世之謎。

那天,上官燕仍舊穿著青灰色的深衣,記憶中,似乎上官桀獲罪後,她便只穿這種顏色的衣服了。

長煙穿過廊道,低低垂下的帷幔深處,上官燕臉色溫和,端坐在筵上,嘴角的微笑讓人不敢褻瀆。

「皇後殿下長樂無極。」長煙匍匐在她身前。

上官燕緩緩伸出手去,「典婦功平身。」

長煙抬起頭來,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皇後詔她入宮會有什麼事。誰料,上官燕一開口,竟讓長煙先是一愣。

「典婦功上前來,坐在本宮身邊。」她嘴角的微笑沒有一絲惡意,她是如此真摯的一個女子。

長煙邁步上前。

上官燕的眼楮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她的目光令長煙有些無所適從,那眸子里的東西如此復雜,有欣賞也有憐惜。她到底要和自己說什麼。

上官燕注視著長煙的眸子,竟看得有些出神,良久,才緩緩深處手去,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可憐了你,也委屈了你。」說著,她的眼中竟蒙上了一層清澈的水霧。

「殿下……」長煙不知所措。

上官燕輕嘆一聲,緩緩說道︰「你可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人?」

此言一出,長煙頓覺熱血沸騰。她怎會不知,那日陛下從鄂邑公主府回來後,便已經將事情的經過告訴她了。

上官燕輕輕的摩挲著她的手指。那手指上,有著深深淺淺的血痕。

「這是為陛下織火環錦時留下的吧。」她感慨道。

長煙緩緩垂下頭去,心卻在一瞬間刺刺的痛了起來。

「陛下當真是疼你的,」說著,她微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明黃色的卷軸,長煙抬眼一看,竟是聖旨。

上官燕輕聲嘆了口氣。

「這份遺詔乃是陛下離去前特地留予你的,你可要听?」她的聲音極輕緩,仿佛怕嚇到長煙一般。

長煙疑惑的抬起眸子。陛下到底知道些什麼,為什麼他總是能洞悉世事。想到這里,劉弗陵那迷霧般的眸子隱隱出現在眼前,讓她的心不自覺的墜痛起來。

「典婦功是想從陛下的遺詔里知道一切,還是從本宮的嘴里知曉?」她的話乍一听似乎有些沖突。可仔細一想,長煙便已頓悟。

「殿下告訴長煙,長煙對自己的未來還有選擇回旋的余地,可若是此遺詔一出,怕是長煙從此身不由己。」她忽然間淡淡的說道,那語氣令上官燕一凜。

她緩緩點了點頭。

「陛下果然沒有看錯,典婦功是少有的聰明女子。」說罷,她微微一笑。「典婦功可知魯世子現在的居處?」

長煙點頭。她還去那里住過一段日子。

「長煙曾在那里為陛下織就火環錦。」

上官燕點點頭。

「那里曾經是為皇後外甥女衛堇的夫家,前朝太宰顧正其,此二人便是你的生身父母,典婦功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長煙緩緩點頭,「此事陛下已經告訴長煙了。」

上官燕又道︰「無奈往事無法追回,因此,陛下擬旨封你為郡主,遺詔便在這里。」說著,她緩緩將那份遺詔放在長煙的面前。

那一瞬間,長煙忽然間覺得天崩地裂。兩行清淚長長垂落。良久,她緩緩起身,收起那卷遺詔,起身告退。

從此,那明黃色的小卷軸便成了她的貼身之物。她帶著它行走在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穿過每一個月光幽暗的深夜,然而除了上官燕,它成了無人知曉的秘密。後來,她听說,李氏和商同自盡身亡。她仍舊在尋找著商譽,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的消息,此時此刻,長煙終于明白,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幾個人,譽是哥哥,而陛下則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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