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倚翠樓。
他有些氣喘吁吁,我被放在床榻上,然後,他坐在一旁,喝了杯水,離去。
我緩緩閉上眼楮,沉沉的睡去。
沒有夢,什麼都沒有,仿佛沉入漆黑的潭底。
那年,我二十五歲。
幾天後,霍真跑來向我哭訴,她爸爸,竟然娶了家里的一個下人,顯兒。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
那顯兒我早就見過,是從前侍奉美心飲食起居的女子,年紀不大,長相很伶俐,卻也不是很美好。
那樣粗糙的女人都可以走進子孟哥哥的生活,為什麼我就不可以?
我陷入深沉的痛苦之中。
拒絕再見他。
也許他並不知道,他的這個舉動,讓我的自尊心受到多大的傷害。
我,可是名貫長安的花魁,寶箏姑娘。
于是,我利用那段時間研習琴藝,創作出了不少高妙的曲子。
雖然被我拒之門外,然而,他仍舊每天必來。一般都是下朝後,這幾乎成了他一生的慣例。
他總是說。
「寶箏,你會懂的。有朝一日。」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我的年紀讓我永遠追不上他的思路,我被他遠遠的拋在了身後。
他看著我幽怨的眼楮。
「寶箏,我顧慮的事情,遠比你要多很多。」
這是我最不喜歡听的話,可總是被他反復的提起。
我知道,他在以他的老謀深算藐視我的年輕氣盛。
在他的眼里,我是虛浮飄渺的風沙,或者,水面上浮動的萍葉,總之,我什麼都是,就不是能讓他駐足的女人。
我甩開他的手。
這時候,我開始時常對他發脾氣。
默默的,卻讓他手足無措的。
我們就這樣,在推開,又聚攏的日子里,不斷的磨合著。
直到,劉弗陵長成了大人。
我見過他。
那是個長相無比艷麗的男子,他的眉宇間,似乎有種魅惑人心的姿態,連我,風姿卓絕的長安花魁,都會驚羨于他那天成的美貌。
我為他演奏過,帶著我的徒弟,黃少原。
是子孟哥安排的。
他說,其實,劉弗陵從沒有臨幸過任何一位妃嬪,包括貌似得寵的周嫣。
我感到深深的戰栗,男人們到底在想什麼。
記得那天,我挽著子孟哥的手臂離開時,對上了劉弗陵艷羨的眸子。
我知道,即便子孟哥的計謀得逞。
黃少原順利的走到了劉弗陵的身邊,事實上,那個美艷的男子也不是如他想象那般荒yin。
他,只是沒有找到真正愛著的人。
他那挺拔瘦削,卻孤獨高貴的身影,在我的記憶深處定格。
直到現在,都覺得那麼的悲涼。
我知道,子孟哥一直都在和劉弗陵爭斗。
一個想獨霸大權,而另一個卻到了親政的年紀。
我的繡房里,人越來越多了。
不少子孟哥的親信,時常會被傳來這里,他們秘密的謀劃著一些事情。
其中,我得知,黃少原的存在是為了不讓劉弗陵誕生繼承人。
而這,讓我多麼的驚訝。
劉弗陵的皇後,上官燕,是霍真的女兒。
為什麼子孟哥連自己孫女的幸福都不管不顧。
權力,已經讓他歇斯底里。
然而,我不會去干涉他。
我只是他身邊的ji女。
顯兒,才是該給他中肯意見的女人。
可是,事實證明,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水。
她一手毀了我的子孟哥。
隨著歲月的流逝,劉弗陵親政的決心越來越強。
子孟哥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終于,矛盾激化。
上官桀聯合鄂邑長公主,誣陷子孟哥謀反。
他們偽造了許多的證據,然而,令人欣慰的是,劉弗陵的頭腦異常的清晰,他並沒有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
並在麒麟閣為子孟哥畫像,听說,用了大漢朝最杰出的畫師。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
傍晚,子孟哥面帶疲憊的跨入了我的房門。
我焦急的撲進他的懷里。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
可他,卻深情的捧起我的臉。
望著我,微微的笑著。
然後,他將我捧在他的膝上。
那是我最習慣的位子。
從十三歲起,便只屬于我的位子。
「你看,如果你是我的妻子,那麼,今天可能會被關進大牢。」他微笑著,緩緩說道。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自知位高權重,若是出事,便是粉身碎骨。故而,才這樣苦心經營著與我的距離。
他仍舊笑著,捧著我的臉。
「但是,誰也不會去抓高官身邊的ji女,那對我們來說,不過是玩物,而非家人。」
我痛苦的垂下眼簾。淚不听話的滾落。
他卻傾子,緊緊的將我抱住。
「寶箏,我的小寶箏,永遠都不是玩物,而是珍寶。」
那一刻,我的淚,如傾塌的雪峰,轟然而墜。
或許,是劉弗陵的舉動感動了他。
此後,他再也沒有謀劃什麼。
相反的,在公主府宴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拔出腰間的「嗜陽」。
可是,他畢竟已經年過五旬,「嗜陽」再快,也無法追風啊。
如不是一個叫長煙的女子,怕是陛下早已受到重創。
我很佩服長煙。
年紀不大,卻擁有過人的膽量。
這些年輕人,似乎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更有激情,更敢作為。
我很想認識她。
然而,後來的日子里,我沒有如願以償。不過,我認識了另外一個姑娘,後來她去了劉徇的身旁。
紅綃曾問我為什麼要去幫她,我什麼都沒說。
我只是覺得,她們的眼神里閃動著難以磨滅的勇氣,不像我們,始終壓抑著自己的。
我不能無視那些伸出去的手,那些高昂著斗志的頭顱里,有我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勇氣和力量。
其實,我是個只會躲藏的女人,子孟哥哥就是我的高牆。
想到這里,我又覺得,自己比她們都要幸運。
我的生命里,有個那樣為我而隱忍壓抑的男人,這已經是我和李家,全家的幸運了。
月光終于從烏雲里露出頭來,外面的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皎潔的月亮圓滿的臉龐。
今天,是滿月啊。
抬頭吹滅了燭台里的火光。
子孟哥似乎仍在沉思。
有月光的夜晚,火光成了多余的奢侈。
我起身,朝他走去。
直到我近的踫觸到他的皮膚,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月光里,他眼角的皺紋深處,有著閃爍的淚光。
我假裝沒有看見,微微的笑著,握緊了他的雙手,就像,曾經的法場上,他高舉著,握住我的手時一樣,堅定不肯放棄。
我俯去,跪在他的腳旁。
他垂著眼。
「寶箏,你本可以置身事外。」
我仰著頭,微笑著看住他的眼楮。
我怎麼能呢
難道,我真的可以忘記,那一個個血淚交織的過往。
我知道,我的微笑可以給他力量。
他漸漸從恍惚中走出來。
目光從迷離,變為堅定。
「我以為,此時此刻,我什麼都失去了。原來,還有你在我身旁。」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永遠都會陪在我的子孟哥哥身旁。
霍家被滅門,就如同當年我的家一樣。
那轟然而來的倒塌,一切華美的樓宇,都變成了殘垣斷壁,草長鶯飛的深處,早已被血淚模糊。
我,洗盡鉛華的ji女,堅貞的守望著老去的男子。
我,並沒有虛度我的華麗青春,這份深沉的愛戀,和天成的默契,誰也無法演繹。那是我們沉浮于亂世最淒美的戀歌。
「琉璃泛著微光,酒尊盛滿惆悵,你是我的過往,我是你最悠遠的傷……」
「血淚深處的罪,宿世恩怨的淚,我們歸去吧,沿著那來時路的芳香……」
霍光與寶箏,用一只琉璃盞,飲下鴆毒。
劉徇只對外宣稱霍光病逝,為麒麟閣功臣保存了體面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