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長門宮里長大的。
其實,陳皇後根本不像他們傳說的那樣壞。
有人說,陳皇後曾經破壞過劉徹和衛子夫的感情,其實,那都是訛傳。
不過,陳皇後的脾氣的確是不好。
打我記事開始,她就經常莫名其妙的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會亂砸東西。
她總是在怨恨,怨恨劉徹,也怨恨衛子夫。
我時常躲在暗處看她,她總是蓬頭垢面,喃喃自語。
後來,連她的母親館陶公主,也不常來看她了,人們厭倦了她無休止的埋怨。
留在她身邊的,就只剩下了母親和我。
當我漸漸長大,知道自己也是劉徹的孩子時,我沒有感到振奮和幸福,相比之下,我更加擔心我的母親,怕她遭到陳皇後的暗算。
然而,事情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陳皇後根本沒想過要害我們母女。
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
是正月十五。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雪花無聲無息的飄著。
長門宮里宮人太少了,我只覺得到哪里都冷。
于是,蜷縮在被子里不肯出來。
母親以為我睡下了。
這時,門開了。
陳皇後穿著櫻桃色的深衣,額前的發絲,一縷一縷的垂蕩在眼前。
雪花在她身後飄飛。
母親忙起身迎了過去。
我眯著眼,看見她手里竟然端著一碗元宵。
母親有些遲疑,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的心忽然收緊,難道,陳皇後在里面下了毒?
那時候,我們如驚弓之鳥。天知道,在冷清的長門宮,我們也是地位最低的人。
陳皇後仿佛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忽然間笑了,那笑聲說不出的悲涼。
她將碗遞到嘴邊,將元宵送進嘴里,使勁的嚼著。
母親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接著,我听見母親卑微的聲音。
「皇後,奴婢實在是怕。」然後,她開始哭泣。
她那瘦削的肩膀不斷的顫動著,我從沒有听過她如此放肆的哭聲。
陳皇後的眼里,猛然間涌起一層水霧。她垂下手臂,輕輕的摩挲著母親的頭頂。
那眼神讓剛滿十歲的我,感到徹骨的絕望。
母親痛哭著,竟然抬手抱住陳皇後的雙腿。
我愣在那里。
陳皇後緩緩俯去,她親自將一枚元宵遞到母親嘴邊。
母親哭著咬了下去。
我看見,淚水從陳皇後的眼里涌出。
當時我還太小,不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現在想來,那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女子在用心去撫慰對方,這絕對是一種難得的氣度。
那特定的環境,造成了日後在宮中我再也沒有見過的景象。
蓬頭垢面的皇後,和膽戰心驚的宮女相擁而泣。
從那一刻,我就知道,陳皇後並不是外人說的那麼邪惡狠毒。
她只不過是任性高傲。而身為長公主女兒的她,這又有什麼錯呢?
有人認為,征和二年是我權傾後宮的開始。可是,誰都不會知道,那一年,我失去了兩個最珍視的朋友。一個是兒時的玩伴衛堇,另一個就是江充。
江充。
這是個讓我牽掛一生,卻無緣相守的名字。
我承認,在第一次隨丈夫回長安朝賀時見到他,我才知道到底什麼是愛情。
可惜的是,那時候,我已經身懷六甲,王受正坐在我的身邊。
這是怎樣的悲哀啊,不曾經歷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原本,我以為自己會麻木不仁的老死在蓋侯的府上。作為一個不曾受寵的公主,掩埋在大漢朝轟轟烈烈的歷史背後。
可是,當江充出現在眼前時,我的心忽然間感到一陣劇痛。
他穿著我從未見過的繡花長袍,色彩斑斕像一只求偶的孔雀。頭頂的冠飾也讓我覺得好奇,大漢朝沒有任何一個男子在冠飾上安裝類似女人步搖一樣的垂蘇。他每走一步,便有一道金色的瀑布在臉側搖晃。
他的臉龐像天空的朝陽,總是帶著明媚絢爛的笑容。
我忘情的看著他的臉,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後來我才知道,就因為他的奇裝異服,被漢武帝由衷的贊嘆。
他是繡衣使,大漢朝史無前例的官位。他頭上的步搖冠,也成為後來男性們爭相效仿的偶像。
我有些恍惚,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我父親的男寵。
當得知他不屑于靠男色魅惑君主時,我真是很高興,就像個懷春的少女一樣,期待著和他再次見面的機會。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丈夫準備回家了。
我托著沉重的身子,鑽進車里,卻不住的朝身後張望,我多希望他能來送一送我們。然而,他不是個喜歡拍馬屁的小人。
蓋侯離去的時候,江充並沒有出現在送行的人群里。
當收到雲兒的消息,鉤戈夫人竟然和江充有染後,我感到了痛徹心扉的恨意。
她憑什麼?
盡管如此,征和二年仍舊讓我始料不及。
我快馬加鞭,就是希望見他最後一面,可是,當我來到宮里時,江充已經被腰斬于市。
為什麼我們總是錯過。
這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被命運拋棄的女人。
我一生都沒有真正擁有過愛情。
我多麼希望劉弗陵能像他的父親,可是,歲月將他雕琢的越發的神似鉤戈夫人。于是,我對他開始遠離,我憎惡他那讓人迷亂的眸子,那幽深如潭般的眼神。
那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江充來到我的床榻旁。
他還是那麼年輕,或者應該說比我見到他時更為年輕。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卻不斷的咳嗽。
他深情的望著我,就像來關照一個早已被命運拋棄的孩子。
我多想和他交談,告訴他我等了一生,只想再見他一面。
然而,我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失去了斗志以後,我很快的老去,就像一棵失去水分的植物,在一瞬間喪失了生機。
為什麼他沒有早點來,我曾經多麼的明**人。要知道,我長得很像父親,我比衛子夫的兩個女兒都要美麗。
江充,為什麼不早點來看我呢?
用這樣簡陋的妝容和憔悴的容顏見他,我實在慚愧。
他沒有打擾我,只是默默的坐在我的旁邊,用那麼悲憫的目光俯視著我。
然後,他起身拿起案頭的那杯茶水,遞到我的嘴邊。
我顫抖著接在手里。
「繡衣使終于記起我來了,是嗎?此時,雖然丑陋,可我終于得到了自由,不是蓋侯的妻子,也不再是大漢的公主,我是劉姝,我只是劉姝。請你多看我一眼,好嗎?」。
我終于鼓起勇氣,喝下了那碗毒藥。
其實,死並不可怕。
江充,我不甘心。來生你一定要多看我一眼,我相信,只要你多看我一眼,一切就都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