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殤逝 上官燕(三)

作者 ︰ 伏弓

那天,當我趕到掖庭獄,首次看到劉弗陵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就知道,我們都錯了。

我們自以為在為大漢謀福,實際上,不過是在做著最自私的勾當,我們全體傷害著他,而他,卻在不斷的為我們的自私而委屈自己。

後來,我們看見了柳伶匍匐在地的尸體。

他失聲痛哭。

那倉皇的哭聲,讓我再一次震驚了。

他的身體里竟然潛藏了如此豐沛的感情,我們再一次的忽視了他。

難怪他不會愛上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只是自私,哪里有資格被他來愛。

再後來,他在白虎堂里親自為柳伶送葬。

這讓我徹底的覺醒了,我們不僅沒有被他愛的資格,更沒有資格來愛他。

我們的愛,就是伸出去的手。

和他要這要那,除了地位封號,就是權力財富,當然更多的還有子嗣以及未來的繼承權。

在他高尚和純潔的人格面前,我們連頭都抬不起,還拿什麼心情去愛?

我們都沒有資格。

我將一只金簪遞到他手里的時候,看見了他隱忍的淚水。

這時我更加確認,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帝王,竟然從沒有將簪子賜給某一個女人。他是多麼可憐的帝王,被我們禁錮的靈魂。

我告訴他,後宮女子但凡即將被臨幸便會從宣室殿送出一根簪子,那是對女子尊嚴的最高肯定。

尊嚴,這種來自于帝王,或者說來自于丈夫的肯定,我和周嫣誰都不曾得到。

然而,我卻鼓起勇氣,將一根嶄新的金簪遞給他。

我想,這根簪子的意義更為重大。

它出自皇後之手,代表了後宮對柳伶身份的認可和接受,又經過劉弗陵的手,是帝王愛戀最高形式的表達。

柳伶,我發自內心,最羨慕的女子。

真正的,尊嚴的獲得者。

即便已經離去,也能照耀弗陵未來的人生吧。

後來,劉弗陵竟然奇跡般的出現在了椒房殿。

我知道,他是來找我聊天的。

他已經徹底的疲憊了。

我們說的最多的,就是柳伶。

我終于知道,在他的心里,柳伶意味著什麼。

他六歲起便失去了母親,四年後父親辭世,然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們把經營斗爭了一生的殘局交給了他。

他坐在這個位子上,日夜忐忑。這時候只有柳伶能夠給他最真實溫暖的懷抱。

她總是將他抱在懷里,喃喃的唱歌給他听。

我在想,相差六歲的男孩和少女相互依偎著,觀望著宮里不斷涌現的明爭暗斗會是什麼心情,當時他們一定很害怕,霍光和上官桀是如此強悍的人物,當劉弗陵顫抖的坐在王位上時,他該有多麼的無所適從。

也許對他來說,他的宣室殿寢宮就如同母親的子*一般,他寄望在那里得到休憩和溫暖。

這個時候,柳伶滿足了他的心里需要。

她如同始終守候在他身旁的母親或者姐姐,用默默無聞的懷抱來溫暖著他無所適從的心。

他們早已經習慣于相依為命。

我總是仿佛能看見他們依偎在夕陽里的身影。

那不僅僅是簡單的彼此溫暖,更是一種將生命交換給彼此的偉大而真摯的誓言。

也只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環境下,才可能培育出如此清澈感人的信任。這信任像一顆種子,在他們逐漸成熟的內心里遇見了最好的土壤,終于隨著歲月的積澱開出美麗的花朵。

可是,人們用世俗的眼光殘酷的將它抹殺。

我們總是看不到真正的善良,卻將那些猥瑣的假象指認為正確的方向。

他輕聲的,仿佛在對著自己說話。

我知道,他在以這種方式祭奠和懷念柳伶。

于是,我不忍心打斷。

我是他最好的听眾。

值得慶幸的是,我竟然可以听得懂他的意思,這讓我興奮了好久。

也許,我並不是那麼淺薄。

然而,當發覺他的出離心竟然發育到了要離開皇宮的地步時,我還是嚇了一條。

繼而,是深深的悲哀和不安。

我仿佛沉到了湖底,在一片死寂的幽綠中仰望著早已看不見的天。

如果弗陵走了,我該怎麼辦?

我是他的妻子,丈夫不在身邊,妻子還是妻子嗎?

後來,我鼓起勇氣將這個問題拋給了他。

他沉默了良久,然後用一種接近天籟般的聲音說。

你也是大漢朝的皇後,帝王不在了,你仍然是皇後。

我呆住了。

弗陵,你知道嗎,這一次,你終于自私了一回。

我慘淡的笑了。

他仰起頭,我看不見他眼里的風雲變幻。

他刻意的回避了我。

「我如果留在宮里,會有更多的人受傷。」

我幾乎是用了一生的時間來做大漢的皇後,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我學會的,不止是全面的看待一個人,更有適度的寬容和必要時果斷的進攻或者放棄。

于是,在這種情況下我選擇了放棄。

如劉弗陵一般。

他放棄了王位,我放棄了他。

獲得和放棄就像一桿秤,如果你只站在一頭,那麼這個世界早晚會傾塌。所以,任何人要想沒有包袱的生活下去,就必須學會時刻調節自己的位置。

盡管有時候讓人痛徹心扉,甚至失去了生命的力量。

然而,當我們知道自己的人生還背負著更偉大的使命時,一切都必須被強行的拉回它原來的軌跡。

我是上官燕,大漢朝的皇後,我必須替我的丈夫監督這個帝國的每一次抉擇,我有能力,並且有責任讓它朝著更高的輝煌邁進。我們的身上,不僅僅背負著自己的興亡,更有萬民翹首以盼的福祉。

可是,在面對劉弗陵留下的黃鵠歌時,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用了很長時間,仍沒有參透它的玄機。

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他已經為自己選好了繼承人,而且,他對此人充滿信心。詩歌中,他甚至用了「龍佩現兮定玄黃」的句子。

然而,他所謂的龍佩到底在哪里?

恰巧在這個時候,霍光來見我。

他說,昔日漢武帝的另一位寵妃李妍也有個兒子劉髆,雖然現在已經去世,不過他的兒子劉賀已經襲了王位,正在昌邑。

我听聞這個消息有些振奮,茫然間覺得似乎龍佩是天子的配偶。

這樣想來,似乎劉賀也有些符合。

于是,我配合霍光下了懿旨。

然而,劉賀剛從昌邑出發,我就開始後悔了。

途中不斷的有人送來消息,劉賀竟然強搶民女,蹂躪糟蹋。從昌邑他帶了二百多名隨從,真是把架子端到了天子的家門口。

我十分氣憤,然而無可奈何,詔書已經下了。

劉賀來到皇宮,為未央宮帶來前所未有的災難。

我開始坐立不安。

由于我的無能,將一只豺狼引進了家門。我無法原諒自己的失策,盡管,此時我還是沒有想到所謂的龍佩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在我游移不定的時候,宮里出了大事。

長煙,我的好朋友。竟然要被昏庸的劉賀砍去雙手。

我不能再無視這種罪惡的勾當發生在弗陵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于此同時,我想到了另一個人。

長安城尚冠里的劉病已。

于是,我派杜飛華將那只手帕交到劉晙手上。

隱約間,我覺得似乎劉弗陵應該不止給我一個人線索,繩子的那頭也有一個人在不斷的糾結扣問。

危急的情勢,讓我不得不做出如此大膽的猜測。我在賭,賭我和弗陵是不是想到了一處。

當劉晙帶著劉病已出現在長樂宮時,我見到了那枚黃鵠歌中的龍佩。

我認識的,那是弗陵的隨身之物,劉徹留下來的著名的龍形白玉。

原來,弗陵已經如此坦白的將王位的人選告訴了我,只是我們太過謹慎,甚至沒有想到事情竟如此的簡單。

後來,經過長煙的確認,我們達成了一致。

手持龍佩者,便是大漢朝新一輪的繼承者。

我召見霍光,軟硬兼施。最終,廢掉了荒yin無度的劉賀,將劉徇扶上了王位。

而劉徇也的確沒有讓我失望。確切的說,他拿出了毋庸置疑決斷力和判斷力。

劉弗陵為他鏟除了上官桀和鄂邑,而他也用自己的睿智和機敏,將霍家這棵大樹連根拔起。

霍光的隕落,我有些預感,但沒有出手相救。

我知道劉徇是衛皇後的後人,征和二年,我們霍家本該為衛皇後而全力以赴,可是,霍光,我的外祖父卻選擇了袖手旁觀,我不知道這是出于什麼心理。

可是,歷史的進程中,從來就沒有拖欠,我不能挽回霍家的滅亡,那是早在衛家慘死的時候,便被注定的悲劇,我只是悲憫的看著這一切。

盡早結束吧,我期盼著一切都能塵埃落定。

太多的風霜讓我疲憊,我如同一直負重的旅人,渴望一個安全,溫暖的棲息地。

最終,劉徇不負我望,他,給了我,已經是太皇太後的上官燕,一個穩定而安詳的後半生。

雖然同在宮中,我們卻少有來往。

許是他知道我為他所做的一切,而這沉重的一切過往,連同著將我自己從上官家,和霍家層層剝離的劇痛,這讓他與我,總是不能輕松的照面。

我們本該是仇人,卻在最敏感的地方結成了同盟。他,最終成為了大漢王朝前無古人的中興之主。我感慨于劉弗陵的相人本領。

哎……

我沉重的嘆了一口氣。

如今,我已經老了,卻時常會夢見弗陵。

他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他不會娶親生子,他注定要獨自一人。如同天邊的流雲和無知無覺的清風,來去自如卻不勝悲涼。

我的人生,被他的離去凝聚成一聲沉重的嘆息。

哎故園春色中,但願山河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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