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杜鵑花,那種火紅色的杜鵑花。
開放時,漫山遍野,好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那是種盛大壯觀的美麗,耀眼的令人心慌。
我是個如杜鵑一樣的男子,時常穿著鮮艷的袍子,在鬢角插著一朵紅杜鵑,晶亮的眸子中迸射著大膽的目光。
長安是最富足的地方,這里氣候溫暖,夏季綿長。
剛來長安時,最令我震撼的是那寬闊的道路,我小心翼翼的將腳踏在上面,感受到來自腳底的平坦和踏實,這種感覺,對于我這種男伶來說,已經是種難得的尊崇了。
烈日的陽光下,我眯起眼楮。眼前是東市繁榮的景象。
長安的男子極會打扮,他們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我搖著手里的折扇,對自己微笑。
是的,我要為我注定短暫的生命留下最高昂的曲調,讓它響徹長安,震顫我腳下的這片高貴的土地。
幾天後,我來到章台,選擇了倚翠樓。
紅綃姨听了我的歌聲後,將我帶到一個女子面前。
起初,我有些不屑,要知道,在我人生的十六年里最鄙視的就是女人。
然而,那女人在我面前回過頭來時,我到底還是被震顫了一下。
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年紀。
那種美好似天邊的月亮,有著讓人觸手不及的高遠和嘹亮。
當她開始撫琴,我由衷的贊嘆。
後來,我們開始配合,竟然十分流暢。
幾天後,我才知道,她就是寶箏,大司馬霍光的女人。
霍光讓我接近劉弗陵,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這對我並沒有什麼損失,如果做的好,權勢地位會接踵而至。
我點頭笑笑。
他們都不知道,我和其他男伶不同。
他們接近權貴為的是狐假虎威,而我,我是真的喜歡和熱愛男人。
我崇拜他們身上英武的氣質和剛毅不屈的品格,甚至是魯莽和粗俗,卑鄙和狂放。總之,他們的一切好與不好都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于此同時,我厭惡女人,她們矯揉造作,阿諛逢迎,善于擺弄玄虛,卻總是自取滅亡。
我自小長在坊間,對男男女女鶯鶯燕燕看的太多太透。
女人要麼痴情到一塌糊涂,為了男人和孩子可以將自己忽略掉。一個出了嫁的女子就像一只倒盡了水的木桶,只等著在陽光下干涸崩裂,一點點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萎縮腐爛。而他們的男人則不斷的娶回年輕貌美的妾室,生出形形色色的小孩,對于這樣的漠視她們竟然絲毫不覺得慚愧和委屈,她們樂得向外人宣稱自己的嫻熟蕙質,卻將苦水背地里吞咽。這種女人沒有尊嚴。
另一類女人則負心寡義,她們只要男人的錢,其余的都不管不顧。這樣的女人多數出現在ji院里面。她們如同一個金色的漩渦,男人就是不幸飄入的葉子,瞬間便被淹沒。我見過太多因女人而傾家蕩產的男人,他們家中有著痴情的女子,外面有著玩弄感情的情人,這真是人間最好看的悲劇。這種女人沒有感情。
我時時刻刻都在品味著這些悲劇帶來的刺激。
卻始終沒有發現既有感情又有尊嚴的女子。這種女人是我身處的時代里最缺乏的美麗。
看慣了深情的怨婦和無情的娼ji之間的較量角逐,作為男伶的我,又怎麼可能對她們產生興趣,對我來說,和女人混在一起才是天大的笑話。
我始終帶著自顧自的微笑,當然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早晚也會淪陷在這些陳腐的悲劇里面。不過我的悲劇里需要個對手,能讓我徹底為其臣服甘心為他奉獻的對手。
當我見到劉弗陵的一剎那起,我知道,他就是那個足以和我的深情相抗衡的人,我的陛下,請允許我將生命交付給你。
其實在陛下前,我也交往過幾個權貴,不過都是未來長安之前的事情。
在長安,我是一張錦繡的白紙。
那天隨著我的師傅寶箏去上林苑表演。
回來後,我便陷入了相思。
其實霍光根本不必對我再三叮嚀,那樣俊美的帝王,任憑誰,只要與他對視片刻,便都會情不自禁的被牽引而神往。
我不想探究大司馬要我去接近陛下的政治原因,因為,此時此刻我已經無法停止思念,那些政治上的糾葛與我無關,我只希望能再次走到他的面前。
就在我焦頭爛額無所事事的時候,宮里傳來消息,陛下詔我入宮。
我知道,我的人生會因為這個決定而改變。可是,不管是悲是喜,我都願意去接受。
記得來到劉弗陵身邊,是個夜晚。
他正倚在榻上,目光朦朧深邃,手里的茶早已冷卻。
我走過去,遠遠的跪下向他問安。
我用最美好的聲音說了那幾個字。陛下長樂無極。
他抬起頭,幽幽的看著我,然後說了這樣的話。
「你過來,朕有些冷。」
我連忙拉起衣角,快步朝他走去。
當俯身在他身旁時,我清晰的看見了他眼底的悲傷。
我的陛下受到了傷害。
我恍惚的伸出手去,輕輕擦拭著他的眼角。
那里沒有淚,我卻固執的以為,我可以拂去他心里的傷痕。
當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他的懷抱時,我告訴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我有肺癆病,很可能會隨時死去,甚至可能將病氣過給他。
我本以為他會連忙將我推開,誰知,他只是先愣了愣,隨後慘淡的笑了。
「朕有心悸病,也隨時可能死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後來,我親眼見證了他發病的過程。
那是非常駭人的事情。
他不斷的喘息,不能被移動,我只能遠遠的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讓我莫名其妙的想起某種花瓣,那種冰冷的,卻極易碎裂的花朵,也許是雪花吧。
宮人們忙來忙去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我在想,或許此時此刻他的靈魂已經開始徘徊,稍有不慎,便會抽身而去。
然而令人覺得奇怪的是,自從和他在一起後,我的病似乎神奇的好了許多,很少咳嗽和申吟,我竟然越來越健康起來。
也許,是愛情的緣故吧。
我知道,盡管我如此努力的愛著他,卻不過是他填堵歲月空白的一個口袋。
再後來,我漸漸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原來他愛的人是柳伶。
全天下的人都為之震驚,只有我並沒有那麼激動。
這本是件很合理的事情,我真有點懷疑,連我這樣生長在最世俗的骯髒縫隙里的伶人都深刻懂得的道理,為什麼讓那麼多飽讀詩書身經百戰的政客們覺得倉惶。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所有人對陛下都懷有私心,他們都希望事情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只要事與願違,便深深的難以理解。
我搖頭苦笑,每當這個時候,陛下都會隨著我淡淡的笑著。
仿佛我們說的是別人的事情,我心痛的看著他微垂的眉眼,為什麼我只是個男伶,或許我也可以為他做點什麼。
我們用很多的時間來享受彼此的,這是我今生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外面的傳聞並不對,陛下不是冷淡的人。只是,他太想要保護所有人,以至于將自己忘記。
我是男伶,不可能為他生兒育女,因此,我得到了他的女人們應該的到的東西。
也因此而成為了他的莫逆之交。
其實,愛情從來就不曾簡單,它不僅僅是的吸引,當遇到真正相知的戀人,一切都變得無所不能。
我們也是知己。
另一種界限下的知己。你如果太世俗,是不會明白的。
我親眼見證了陛下在政治上的雄才偉略,他是個寬容且果決的人。
當時,我很明顯的背叛了霍光,將他的陰謀委婉的告訴了劉弗陵。
令我驚訝的是,他什麼都沒說。
也許,在當時的情勢下,搬倒霍光還不是時候。
于是,他將所有的力量集中在鏟除上官桀這件事上。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他和霍光達成了短暫的一致。
這段和平,為對付上官家族帶來了時間和機會。
令我懷疑的事情是,他到底有沒有想過要對付霍光。
我試探的告誡過他,霍光為了不讓他親政甚至想到了利用我來接近他,使得他得了個專寵男伶的壞名聲。這是需要還擊的。
而他,竟然說,這些事固然不能漠視,然而,卻不是他要做的。
那一瞬間我十分彷徨。
不是他需要做的,難道還有別人?
後來,我驚訝的發現,他竟然命人織造火浣錦。
那天,我憤怒的沖進他的寢宮,要求他明確的告訴我,他到底在謀算著什麼。
要知道,我是發誓要用生命來跟隨和護衛他的人啊,他怎麼可以對我隱瞞。
他沉默了好久,然後向我坦白了他的意圖。
原來,他要在甘泉宮制造一次大火,造成被燒死的假象。
我驚恐的瞪大眼楮。
「之後呢?」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不斷的顫抖。
我怕他說出的話,仍舊被他輕而易舉的說了出來。
「然後,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癱軟在地。
他要拋棄我們,拋棄所有的人。
他俯身在我身旁,將我輕輕的擁入懷里。
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他還能若無其事的安慰他人,要面臨熊熊大火的人是他啊
我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你走不了,除非他們找到尸體。」
他終于愣在那里。
是啊,他謀劃的不錯,可是宮里的人絕不是廢物,他們必須找到能證明陛下駕崩的證據才有可能將他的死訊公諸于世,否則,必然群龍無首,朝綱大亂。
他的眼里,頓時卷起無邊無際的悲哀,那深痛的悲哀一下子將我淹沒。
他在用生命甚至名譽保全著所有的人,卻在唯一一次為自己著想時被現實駁回。
他舉起手臂,將頭埋了下去。
我終于知道,其實,男伶也是可以為陛下分憂的。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使用我的身體。
我拉著他來到門口的一從杜鵑那里。
當時,那花已經謝了,只留下一樹的濃碧。
我微笑著看著那棵杜鵑樹。
「在我的家鄉也有這樣的植物,如果它盛開時,陛下一定要去看。」
「在哪里?」他若有所思的問道。
「夜郎國,且蘭縣。」
我根本不可能活到老死,說不定在哪個清晨或者夜里便會悄然停止呼吸,我的病讓我今朝有酒,夜夜笙歌。踫見陛下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和榮耀,為了他而結束本該短暫的性命,是件令我覺得值得的事情。
起初他並不同意,我們因此而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不過當面對我不斷咳出的鮮血時,他終于還是不再言語了。
我告訴他,我不想絕望卑微的死在病榻之上。
那天,我穿上龍袍,發覺自己還真的與他身形相似。
接著,熊熊的大火燃起。
我微笑著坐在那里,誰都不會知道,那些血是假的,是我為了逼迫陛下同意不得已而為之。
我是最好的表演者,我自豪的望著夜空的方向。
火已經遮蓋了我全部的視線,我的眼前仿佛盛開了一片無垠的杜鵑花,妖嬈艷麗擁擠不堪的向我涌來。
我身出手去,將她們攏進懷里。
那溫暖的感覺,讓我覺得無比的幸福和榮耀。
我,某個歷史截面里,不為人知的男伶。被所有人忽略遺忘。然而,我知道,有一個人,他會用畢生的時間來懷念和追憶我。在這場大火的洗禮下,我變成了可以和柳伶同等的人物,成為了他記憶里永恆的傷。
我相信,來年春暖時,他必然會奔赴且蘭,因為,那里有滿山的紅杜鵑,那如同接天連日的大火一般,熊熊點燃山野的,只屬于黃少原的,火紅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