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人都以為我死了。其實,我混跡在長公主的眾多死士中,整日帶著饕餮的面具,連吃飯和睡覺都不曾摘下。
我成為了真正的匕首。
不為人知,卻暗藏殺機。
在越來越麻木的日月更替中,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可是,令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長煙竟然出現在了陛下的身邊。
我必須面對的是,在她的面前殺掉劉弗陵。
起初,我只是不忍心讓她面對那血腥的場面,然而,後來我才發現他以那樣的姿勢將她抱在了懷里。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個斷口。
它在最後的時刻,徹底將我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殺心顛覆。
我隱沒在舞者里,和同伴,玄墨。
他是燕王派來的人,協助我完成這次行動。
然而,最初的計劃是,由我來擊出第一劍,因為我站在隊伍的最前排,這是離陛下最近的地方。我的匕首藏在左側袖子里,最適合近距離的突然襲擊,而距離越近我的殺傷力就越強。劉弗陵用的是長劍,那象征著君子的可笑家伙。要知道,在近身作戰時,它已經發揮不出優勢了,何況,他本來就是個羸弱的病人。我甚至想象,他根本就連劍都沒有出鞘,就死在了我的腳下。
可是在長煙出現後,我無法行動,我總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那早該停止的舞蹈動作,卻無法以行雲流水般的優美姿勢拔出我的匕首,這種殘酷的殺戮,我怎麼能對付以那種姿態抱著她的男人。
劉弗陵,此刻他目不轉楮的盯著我。
也許,出于本能,他也感覺到了來自于我的殺氣。
就在我游移不定又痛苦萬分的時候,一道黑影從我的耳畔掠過。
我知道,玄墨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他用的是長劍,因為身材異常高大,所以他必須選擇比較有長度的武器。
可就因為這樣,他的位置不得不位于我的身後。
長劍的出擊,是難以一擊斃命的。
盡管此時,他用的是一只隱藏在腰帶里的軟劍。
當他飛身上前時,劉弗陵還是進行了躲閃。
雖然不甚漂亮,卻是訓練有素的閃躲。
然而,玄墨的劍豈是走空的角色。
那如同蛇芯般的劍鋒,顫抖著再次朝劉弗陵的喉嚨刺去。
誰知,長煙竟飛身上前,如同當年她握住我刺向杜飛華的劍一樣,以一種決然忘我的姿態。
而這一次,她似乎知道,憑著自己縴細的雙手,根本阻止不了對方的攻擊,于是她干脆用上了整個身子。因為他們本是躋坐重心很低,玄墨要刺的是劉弗陵的喉嚨,自然劍鋒是向下壓的,劉弗陵本身已經做了閃躲,這時他已經掙扎著要站起來,因此,這一劍對劉弗陵來說顯得有些低了,而長煙撲到跟前時,卻是幾乎側著身子,因此劍順著她的右側的胸前斜著向下刺了進去。
我看見她月白色的衣服上滲出的血花,那越開越大的血花,讓我的胸口劇烈的疼痛著。
我幾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從侍衛的手里奪過一把長劍,然後撲了上去。
這時候,玄墨的劍剛好沒入長煙的胸口,還沒有拔出。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有多快,那幾乎是電光火石般的速度,讓我的頭都快炸掉了。
我不顧一切的挑開了玄墨的劍。那把劍,是鄂邑安排來為我斷後的劍,卻沒想到,竟在此時此刻與我交鋒。
我不得不承認,鄂邑是絕頂高明的。
她用我來做第一招擊殺,卻也料到此間必定會有霍光的救主,因此安排了玄墨。這樣我便可以不顧一切的刺殺劉弗陵。有玄墨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親眼見到他成功的攔截過姜浪萍。
他的長劍,會為我隔開所有的危險,而劉弗陵,必然會如孤雁一般,落入我的掌中。因而,玄墨的位置,是在舞者的最後排,這便于觀察形勢和進行追堵及保護我。這是多麼密不透風的安排,我和他是長安城里頂尖的劍術高手。然而,誰都不知道我有左手使用匕首的能力,因此,我是刺殺的王牌。
可是,我的弱點,就是長煙。
當我看見她月兌離玄墨的劍鋒後,猛然間向後倒去,然後,劉弗陵瘋了般的抱住她大叫時,我整個人都在憤怒的戰栗。
我轉向了玄墨。
我知道,對方深不可測且知道我左手的秘密,我的一擊斃命便成了空談。我們不能在這里逗留太久,我們都是刺客。
于是我采用了幾乎自殺的方式,讓他的劍刺入我的胸膛,那一刻,他的帶著長煙的血跡的劍鋒,直接沒入了我的身體,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他有些吃驚,愣了一下,高手之間的對決,剎那也可以變成生機。我將身子一挺,沿著他停止的劍,走出一條火辣辣的血跡。直到我的鼻子幾乎踫到他的鼻子。
我听見劉弗陵在大喊著什麼,似乎是封官賞爵的意思。
我伸出帶血的左手,彈出那枚深藏的匕首。
然後,我的刀鋒,深深的沒入他的身體。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分離。
別人沒有看清我的動作,只知道,我刺傷了對手。
接著,我們兩個一起越窗而逃。
劉晙幾乎是同時帶人趕到。
然而此刻,我和玄墨都已躍上屋脊,倉惶而去。
深夜,加之我們本身穿著黑衣,臉上又帶著面具,那些普通的士兵根本沒辦法追上我們,不多時,我們便匯入長安擁擠的巷子里。
我爬上了一輛糞車,誰知,剛剛走到城門口時,宮里傳來消息,關閉城門。
車老板和守城的衛兵認識,加上車子味道很大,來往的行人紛紛側目,衛兵們忙讓我們先走,然後才緩緩閉住城門。
我總覺得車里有什麼東西個著我的腳,就在腳踝的位置上,不斷擦磨著越來越痛。可我不能動,我不希望被車老板發現,否則,我只能殺了他,我不想再殺人。
誰知,就在他們發現地下蜿蜒的血跡時,我已經逃出了長安。
一切都仿佛轟轟而過的閃電,沒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和空間,我們只是本能的,拼著命的做著一些事情,然後,便由命運來安排和運營。
我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在離開長安城後,車老板去解手的空當,我跳下車來。卻發現,我的腳已經血肉模糊。
我轉過身去,只見那車子深處,竟放著一把刀刃朝上的柴刀,上面滿是血跡。
我已來不及多想,忙一瘸一拐的躲進旁邊的荒草地里。
待那人駕著車走遠,我才發覺自己的腳已經基本上廢掉了。
那托糞的驢車一顛一簸,我窩在里面不敢動,刀刃已經一點一點的將我的腳踝割破,直到見了白森森的骨頭。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捂著胸口暈了過去。
後來,我被一個雲游的道士救了,他沒有問我原因,只給我包扎了傷口,然後又送了一瓶藥給我。
據說,是治療刀傷最好的東西。
後來,我一直在長安城外的山林里藏匿,等待著,事情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不能再這樣糊里糊涂的卷進權力爭斗的漩渦里。
每天,我都被噩夢和病痛折磨著,漸漸的,變成了一個跛足的拐子。
但我必須回去看看我的父母,或者,我可以將他們帶走。
然而城里到處都是我的畫像,我該怎麼樣才能重新回去。
後來我想到了一個主意。
又一次帶著毀掉自己的悲壯,我舉起了那把匕首,朝自己臉上劃去。
此時此刻,長煙已經成了我遙不可及的夢,索性,讓它破滅吧。
從劉弗陵抱著她幾乎瘋掉的神情上,我知道,我的長煙,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咕嘟咕嘟喝下血菊花的女孩,已經不再是那個握著我的手說,你可怎麼辦啊,的可憐女子。她已經找到了更為理想的棲息地。我怎麼能那麼傻,竟然以為自己能給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理想的懷抱。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個游走于長劍與匕首間的,不斷自我毀滅的男子。
要怪也許只能怪命運,是他讓長煙太早的離開了我。
我的,無法自圓其說的命運,卻在此時,遇見了一線轉機。
大概幾個月以後。
我的傷口基本上痊愈了,留下了一條慘無人道的疤痕。
我走下山來,路人們將我當成了乞丐。
他們紛紛議論著劉賀。
我不知道誰是劉賀,但漸漸的似乎也听了個大概。劉弗陵死了,而劉賀只做了二十七天的皇帝,就被上官燕廢掉,現在未央宮里的人,是劉徇。
誰又是劉徇?
我仍舊不知道。
人們說,他的本名是劉病已,後來為了避諱所以改名劉徇。
我埋著頭。
慢慢的走著。
是啊,病已這名字實在常見,長安城里就能找到幾百個名字里帶著這兩個字的人,要讓全天下為此避諱怕是太霸道了些,到還是他改了干淨。
劉病已我是認識的。我微微點了點頭。
心里燃起了一道希望,他是經歷過牢獄之苦的,應該願意听听我的故事。
于是,我更加堅定了回到長安的決心。
然而,就在我鼓起勇氣,向城門的衛兵們亮出手里的璽綬時,一個人阻止了我。
他就是正準備回去襲位的魯王,劉晙。
他似乎是認出了我。
然後告誡我,宮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的劉徇與往日的劉弗陵有些相似,剛剛登基,只有十九歲的年紀,必然是霍光把持朝政,而霍光本人因為那場事變也受了傷,以他的性格未必替我這樣的小人物著想,很可能我會成為又一次的犧牲品,除非我能說出玄墨的下落,且能證明當時是我救了陛下。
是啊,我拿什麼證明。
別說我不知道玄墨在哪里,就算我知道。那麼對峙的時候,他會承認真正刺殺陛下的人是他嗎,他會不會一口咬定那人是我。從外形上看,我們極為相似。又都帶著面具穿著同樣的衣服。
我有些失落,難道,我的人生要注定這麼到處躲避,永遠不能見到家人嗎。
後來,他委婉的告訴我,我的父母早就自殺身亡,現在,我根本沒有任何親人。于是,在一陣痛哭後,我跟劉晙去了魯國。
在那里,我等來了她,我的,日思夜想的唯一的親人,長煙。
是的,我說的是,親人,而不是戀人。
對于長煙,我是在後來才真正明白了她的。
一直以來,我都陷入在自己自顧自的思戀中,以為可以保護她,讓她快樂。然而,她用兩次舍身為人的決然撞擊了我,令我看清她強大堅韌的內心。
那博愛的胸懷,根本就不是我們所能企及的高度。
也許,只有劉弗陵才能理解吧。
有人說,是我改變了歷史。我不知道,也許是這樣吧。然而,我曾經,是希望親手結束它的呀。也許人這一輩子真的很難說,我們顛簸在命運的大潮里,就好像無能為力的石子,說不好什麼時候會沉下去,也說不好在哪個時刻會浮起來。
一切,都是煌煌然的,卻又難免顯得有些詭異。
哼。
也許我失去了很多,家庭,愛人,英俊,甚至是名節。
這一切遭遇,讓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空無的人。
所以,在後來,我和長煙到了滇南以後。
我時常將自己隱沒在鳳凰樹下。
我喜歡那種樹,有著碩大的樹冠和濃密的葉子。它的陰影將我包裹,我知道自己的殘缺,知道這殘缺讓我沒有機會再去和長煙談情說愛。
命運注定將我們捆綁在親人的鏈條上。然而,歲月風干不了我的愛情,雖然不再說起,卻如開在枝頭,燦若紅霞的鳳凰花,高唱著鏗鏘的超越生死的悲情戀歌。
是的,不必要為我惋惜。
我,是個只懂得付出卻不知道如何索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