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翠煙籠 顧長煙(二)

作者 ︰ 伏弓

我們雖然不可能時常踫面,但卻有種冥冥之中的緣分在牽引。在花園里,荷花池旁,或是亭台樓閣的隔道間,我們總是相遇。

每到這時,我總是俯身而過,輕輕的福身,然後說一聲,陛下長樂無極。

其實,那時候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這是宮里的老人教我的。

我很順從的便學會了許多禮儀。

很溫暖,很明朗,我會耐心的听著別人的傾訴而不輕易發表意見。在十五歲入宮後,我更是學會了如何隱忍,雖然我身上也有著不為人知的慘烈和詭異,但我不知道那東西的源頭在哪里,于是,我無情的,將它們打壓下去,將最陽光燦爛的笑容展現給周圍的人。

當听我這樣問候他的時候,劉弗陵總是會微微俯子,很專注的看我,然後抬手讓我起來。

于是,自從我入宮,後宮便傳起了一個流言。

他們說,我有點像柳伶。

走路的姿勢。

我見過柳伶走路的姿態。非常柔美,好像扶風的柳枝,縴縴盈盈。將我比作她,我還是非常高興的。

可是後來,隱隱間我才知道,原來人們將這種姿態說成是煙視媚行。

那就是我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了。宮里雖然不止是陛下一個男人,上林苑里有士兵,而且有駐苑的將軍,並且外戚朝臣經常出入宮闈,漢朝的宮廷永遠都不只有陛下一個男人。煙視媚行,對宮里的女子來說,不僅僅是**陛下,更有可能是人盡皆夫。我承受不起這樣的猜度。因而,越發的將自己的美壓抑了下去。

我是個知道進退的人,絕對不能毀滅在流言里。

那些細節我沒有去打探,我不是個喜歡饒舌的女子。可能沒有人發覺,這樣的女人是自持高貴的,是不屑于歸為庸俗的女人。

我的骨子里,總有一種不肯低頭的念頭,無人的時候,我會把頭高高的昂起。

我光潔的額頭和細長的眉眼,是宮里不輕易被人發現的景致。然而,這骨子里的高貴卻被現實的俗氣打壓,我不得不將頭垂下去。尋找母親所說的,那種甘于成就別人的無私的姿態。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十分奇怪,那詭異的高貴來自于何處?

記得在我剛入宮的那一年,有一次,我隨幾個姐妹來到宣室殿,陛下還沒有下朝,于是,我開始環顧四周。

女伴們驚嘆于龍案上的陳設。

她們嘀咕著那只香薰是用什麼做成的。

我抬眼看去。

那是一只不大的香薰,垂掛在一枚銀鉤上,微風拂過,它微微顫動了兩下,圓形的,而且鏤空。色澤潔白而且有些微潤的黃光。

「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和田玉?」一個女伴瞪大眼楮。

「要不就是琉璃?」另一個說的更沒譜了。

我甚至沒有考慮便月兌口而出。

「那是象牙。」

她們回頭看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一個小黃門有些好事,他走上來得意的笑著。

「沒錯,還是長煙見多識廣,這就是象牙。」

其實,我根本沒見過象牙,更不知道那東西就是。

我只是很本能的說出來。

後來,這種事情不斷的發生,我總是能非常準確的指出一些東西的材質,好像這就是融入我生命的一種天賦。

那時候,對于這些我是迷惑不解的。我甚至以為自己中了邪。接著我想起了一個叫姜曉的人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你日後必然會受到後世敬仰。

什麼是後世敬仰?難道我能做什麼大事不成?

我總是落在時間的夾縫里,到底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我遺漏和忘記?

我詢問宮里的老人,人在三歲之前到底有沒有記憶。

她們的回答是,有。只是很模糊。

模糊到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印象,但具體的情節,還要因人而異。

她們說,從前,宮里曾經有一位宮女,她甚至可以記起自己很多世以前的事情,她會說東北如何如何冷,那里有什麼山,什麼河。也會說贛南如何如何炎熱潮濕,有些什麼樣的風俗和習慣。這事一開始很多人都不相信,于是,她們向外求證,宮里總有來自不同地方的宮人,事實證明她所說的都是真的。不過她的描繪時而清晰,時而粗糙。這更令人們覺得玄奇。

難道我所具備的,是前世的天賦?這讓我有些不能信服。

就在我對自己詭異的行為糾結難耐時,商譽死了。

我陷入昏天暗地的痛苦之中。再也沒有力氣去探究那些血腳印和我暗地里的高貴之間到底有什麼必然的聯系。

我只覺得,自己是個被所有人拋棄的人。

再後來,我病倒了,以為會就這樣死掉。

然而,陛下趕到將我救了。

後來,我被留在了宣室殿。

原來,柳伶死了。

柳伶和商譽的死讓我震撼,商譽死于真實的凶險,而柳伶則死在陛下的垂愛里面。宮里到底隱藏著多少變數,那是我看不見的深淵。我終于開始厭惡了。

我為自己先前成為御用織女而欣喜的幼稚感到悲哀。

陛下要我為柳伶織錦,我想他的姿態完全是懇求的。

這讓我的心一下子柔軟下去。

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的譽哥哥。那是種完全付出的,不計回報的眼神。

夜晚來臨是宣示殿最冷清的時候。

我陪伴在陛邊。

親眼見證了帝王寢宮的月色。

「長煙,朕的樣子是不是很可笑。」那時候,他已經被柳伶的死折磨的有些消瘦,眉宇間的迷霧卻開始消散開去。

我很高興,他那星子般的眸子,透出了清涼的光澤。

「陛下,其實這段日子,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很平淡,卻很真誠的說道。

他仰起臉,示意我做到他的身邊。

在他的身邊,我感覺到一股暖流。

他是個溫暖的人,好像春風一般。

經歷了這麼多的生離死別,我以為我不會再愛了。可是,他那溫柔的眉眼卻還是在此時此刻,點燃了我內心深處僅剩不多的愛戀。這一發現令我震驚和自責。我是不是太混亂了,怎麼這麼快,就愛上了別人,我應該一直愛著譽的,盡管他已經離去多時。

「那就是,人要活在當下。」我輕輕的吐出這幾個字,卻覺得自己有些卑鄙。

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我臉上的變化,只是垂首回味著這幾個字。然後微微笑了。

「朕到是小瞧了你。」他回頭看著我。

是啊,他小瞧了我。

他沒有想到,他僅僅讓我織錦,結果,我卻為她做了件驚天地的大事。

那就是救命。

火浣絲是絕無僅有的好東西,西域小國甚至用它來做成衣服穿在將士的鎧甲里。這種絲線非常硬,很難織就,一旦成衣便是無價之寶。頻頻有古籍記載,卻始終沒有人見過它。不知為什麼,我似乎總是和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緣,我想當時幾乎全天下的火浣鼠毛都集中在我的手上了,那是多麼大的一堆。

然後,我拼勁全力,幾乎是毀了雙手的捻絲織錦,最終,終于成功的織成了那件絕無僅有的布料。

誰都不知道,這件長袍是我親手制作的。

因為火浣絲是一種極為剛硬的材質,用普通剪刀是無法裁開的。

它的克星是水,只要放入水中,便會變得非常柔軟,所以,整個的裁剪過程,是我在一個碩大的水槽里完成的。

當時,晙和病已都在為可能到來的戰爭做著準備,他們在秘密的部署著。

只有我,一個人在院子里,借著月光,一剪一剪的拋開它,又再次進行縫合。我的手被泡的慘白。其實連劉晙都不知道陛下的用意,然而,我卻隨著一點點的織造過程而越發的心知肚明了。

陛下可能會遇刺,這衣服是他用來防身的。

連剪刀都裁不斷,西域人用它們作為戰袍,這便一目了然了。

所以我更加焦急,手里的剪刀越發的沉了。我知道陛下將性命交付在我的手上,我織的不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而是陛下的全部信任和他的身家性命。

我忽然間覺得,之前我為了愛情而幾乎病死的做法是多麼的愚蠢可笑。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渺小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人如果要想好好活著,就不能只依靠愛情。

當我來到公主府時,陛下的身旁正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子。她很美,卻目光冷漠而犀利。

我將那件不起眼的長袍披在陛上。

可是他卻對我說。「回吧。」

他希望我盡快抽身,可是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去。骨子里的高傲再一次被喚起,總覺得自己是可以擔當重任的女子。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鄂邑埋伏下的棋子,于是,我默默的坐在了他們之間,將那女子擱在了身後。

她有些生氣,回過頭去看了看鄂邑。

鄂邑沒有露聲色,只揮揮手讓她下去。

是啊,如果處心積慮想要陛下的命,又怎麼可能只安排一個殺手。

接下來,陛下顯然是接受了我,他用胳膊環住了我的肩膀。

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興奮。那是種共同赴死的決心,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能那麼輕易的決定生死,仿佛這身體不過是一個隨時可以放棄的皮囊。

然而我還是有些緊張的,這緊張讓我忽然開始咳嗽起來。

這時,屋子里已經來了一群舞者,他們帶著假面,如同流暢的風,在我們的眼前不斷的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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