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翠煙籠 顧長煙(三)

作者 ︰ 伏弓

音樂是非常低沉的塤。

我不喜歡那麼沉重沙啞的音色,那聲音仿佛是偃旗息鼓的沙場,被洗劫一空卻又隨時準備再次沖鋒。

我不斷的咳嗽,感覺自己的身體抖個不停。

我畢竟是個女人,我到底只是個女人。

劉弗陵不得不垂下頭來看我。

這一瞬間,我發現他的眼里竟有著無限的憐惜和疼愛。我覺得,那應該是愛情。也許,他從來就是愛我的,如同他愛周嫣和上官燕一樣。然而,我終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和柳伶相提並論的價值和意義,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因為,一把劍已經遞到了我的眼前。

劉弗陵呼嘯著向後退去。可那劍已經刺到眼前,幸虧他穿了火浣衣。那刺客緊追不舍,我再次沒有想,飛身沖了過去。因為我看見,第二劍,是朝著他的喉嚨刺去的。

我的身體,瞬間就感到了刀鋒的苦澀。

接著,耳畔全是劉弗陵痛苦的大喊聲。

我知道,自己跌落在他的懷里。

我想,這或許是老天給我的報應。誰讓我這麼快便愛上了他,我這樣絕情,譽哥哥該怎麼辦呢。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于,一切歸于潔白。

那是一片絕對的白,我立在那里,環顧四周。

好冷啊。

天上飄舞著似有似無的雪花。

前方,不斷蔓延的腳印,一直落在我的腳邊。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要死了。

那麼,這片茫茫的雪地,定然是我死後的歸宿吧。

可是為什麼是這里呢?

我仰起頭,用那種高傲的樣子。

我總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自己。

忽然,我看見一個人在朝我走來。

我忙伸出手去。

再後來,那白更深了。什麼都歸為沉寂。

你是誰?我又是誰?

我听見心里想問卻問不出的問題。

幾天後,我終于醒了過來。

是一團火將我燒醒的。

我的額頭熱的不行,兩頰也有些紅腫,最重要的是,我的傷口仿佛被火鉗亂捅一般的疼痛。

然後,陛下的臉,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清晰。

他俯來,輕輕的抱住我。淚滴落在我的臉上,帶來了一絲舒服的涼意。

我多想對他說,陛下,老天爺放了我,他說來生再懲罰你,今生,就按照你的意思過吧。可是,我的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說不出話來,我只是張了張嘴便再沒了力氣。

他高興的為我擦拭著臉龐。

我沒有想到,後來,我竟再也沒有鼓起勇氣對他說出那樣的話,以至于,最終,我們走入了世界的兩極。

後來,我發現自己康復的速度快的驚人,似乎因為總是為別人抵擋刀劍,使得我的體內被調動起一道看不見的雷霆,新生的力量大過常人。

之後我發現了一些小事。

我好像遺落了什麼,在事情發生前的點滴,有的,我竟然根本想不起。

如今被我完整敘述的,都是那時候陛下告訴我的,否則,我竟連給他送火浣衣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在醒來後,我竟然還嘟囔著,衣服還在晙的府上。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被嚇糊涂了。

然而,我知道,絕對不是。

又過了些日子,在我稍微好了點後。晙來看我。他拿出一枚蓮花墜子。

我記得,那是我送給譽的。

這讓我頓時升起一絲希望,也許譽還沒有死,如果他沒死,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後,祈求他的原諒。

陛下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我的旁邊,甚至為我端茶倒水。

這讓我十分膽戰心驚。

我仍舊是個知道進退的女子,我怎麼能這樣使喚我的王呢。我什麼都不是啊。

可在我說出這句話時,他卻淡淡的笑了。

然後,對我說,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那天早上他去了趟公主府,鄂邑被囚禁在那里。可回來後,他就總是目不轉楮的看著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他笑著說︰「天意弄人,。」

他的話讓我始料不及。

我頻繁慨嘆的命運,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一下子將我推到這麼高的波瀾上。

「我是太宰的女兒?我叫顧長煙?」我實在難以置信,不斷的重復著。瞪大了眼楮,希望他能給以有力的證據。

他笑了笑,從我的衣服里拉出那枚重新回到我手上的墜子。

「這上面的蓮花,和你的名字都很好的說明了,你就是他們的女兒。」

是啊,這是我一直戴在身邊的東西,李氏說,那應該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所以,我的名字不曾被更改。

「那我的父母在哪里?他們為什麼不要我?」我的淚頓時滑落。

我恨他們,讓我一直被人們看成是奴婢。

弗陵緊緊抱住我。然後輕聲說道︰「他們已經死了。」

幸而有他的懷抱。我顫抖的肩膀,讓胸前的傷口又開始撕裂般的疼痛起來。

他不斷的安慰我。

繼而又告訴我,那是發生在征和二年的事情。

那時候,我應該已經三歲了。

終于,我的記憶鏈條被修復。

那年,他們被推上刑場,我很小,所以被用婢女的孩子替換了下來。然後流落在長安街頭。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忽然間說道。

弗陵看著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們的血,從刑場里流出來。流進我自己的腳印里。」

我終于痛哭起來。隨著不斷的抽泣,開始猛烈的咳嗽,甚至有血沫從齒縫里竄出。

弗陵心痛的將我攬進懷里。

我們就這樣,相擁而眠。

而後的幾天的夜晚里,他總是會這樣抱著我。然後和我喃喃的講述一些他所知道的宮里的事情。

「你不知道,蓮花是衛皇後的家族象征,所有她的人,都會擁有一只蓮花,不管在身體的哪一個部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眼里掠過一絲傷感。

我忽然想到譽,譽竟然是帶著這個墜子,出現在刺客的隊伍里。

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嗎?

他很坦然的說︰「我的母親,為了我,而設計陷害了衛皇後。」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我只是沉默。

「而你,竟然也是衛皇後的人。」他喃喃自語著,目光陷入一片冷清。

我終于知道,我的父親顧正其,當時只有二十五歲,是衛家外戚里剛剛崛起的新秀,他英姿勃發,本打算有所作為,卻不料,一切都灰飛煙滅在征和二年。

征和的七月間,爆發了巫蠱之禍,之後人們用了很長時間來肅清余孽,其中便有我的父母。他們死在那年的冬天。很可惜,他們是衛家最後死的人。當時劉徹其實已經不想再殺人了,然而,張湯等人,伙同上官桀,以及桑弘羊,捏造了不少罪證,最終,還是將我的父母推上了斷頭台。

「就那麼怕我們東山再起?」我啞著嗓子。

劉弗陵嘆了口氣。

「也許吧。衛家太強大了。即便只剩下一個女人,也不能讓人小覷。」

是啊,衛家太強大了。

衛青十九歲首次出征就直搗匈奴祭天的龍城,沿途斬殺敵軍將士七百多名,這何止一個驍勇可以形容。他那偉岸的身影和俊美的面容,讓劉徹的姐姐平陽公主都為之傾心,最終嫁給了他。霍去病是衛子夫的外甥,他百戰不殆,成就了繼衛青之後的又一個沙場奇跡。還有如今的霍光,可以在渭水橋頭單憑只言片語就令燕王旦兵退長安。這些人,絕不是歷史的巧合,這是衛家必然興盛的根由。優秀的血統和卓越的才能注定會造就一個擁有鋼筋鐵骨的家族。這個家族,竟然在漢朝的歷史上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這不得不令人驚嘆,而我,顧長煙,便擁有著這樣的母系血脈。這個發現令我精神振奮,我甚至听見自己的骨骼在錚錚作響。

他們不是不要我,是不能要我。

我的淚,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悲傷。

我終于明白,有時候悲傷是多麼的淺薄。

我摩挲著手里的玉墜,上面清晰端莊的蓮花,那是來自衛皇後的召喚,那是經歷了血淋淋的搏斗卻仍舊敢于綻放的精神力量。我緊緊的握著它,淚卻漸漸的干了。

後來,我不再哭泣。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用那樣卑微的姿態去表達。

也許,三歲前的我,是個已經初步具備了記憶能力的女童。家中的一些奢侈的用度被我牢牢的印在了意識里,仿佛知道會與前世分離一般。

雖然我總是受到重創,且總在重創過後失掉一部分記憶。然而,那下意識的保存讓我終歸還是找回了我自己。

我由衷的感謝生活,感謝那冥冥之中牽引我的一切因果。

也許發現我越發的堅強了。

弗陵做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情。

他離開了我,離開了未央宮,離開了這里他熟知的一切,是的,他絕對沒有死。

那天晚上,我趕到甘泉宮,卻發現一隊小黃門從里面跑出來。

其中一個,眼楮雪亮,那一抬眼間,我已經看出,他就是陛下。

然而,我立在夜風里,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忽然間,我覺得我能理解他。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我還在昏迷的時候,確切的說,是我被刺傷後,躺在床上,人們以為我還在昏迷的時候,實際上我已經恢復了意識,時而可以听見一些旁邊人的對話。

那時候順和他說了一件事,一件關系到他身家性命的大事。

他根本不是劉徹的兒子,他的父親是江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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