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翠煙籠 顧長煙(四)

作者 ︰ 伏弓

我覺得,我是可以理解他的。此時此刻,我不敢說自己已經達到了他的高度,但我知道,我可以平靜的面對。這是他唯一的自私。讓自己自由吧,我的陛下,請遠走高飛。

可是,我仍然哭了,不能簡單的說這淚水代表著什麼,我想,這既有失去愛人的悲傷,也有對他最美好的祝願。

後來的日子里,劉賀來了,劉徇來了,甚至杜飛華也進了宮。

我如一棵栽種在湖心的蓮花,始終隨著水面的流動而飄搖,卻永遠沒有移動過自己的腳跟。

我的心,深深的扎在了這個地方,這里留下了太多的回憶,我的第一個戀人在這里失蹤,地二個戀人也在這里消失,可我仍然要留下,在這里,我總覺得有未盡的責任。

我和杜飛華成了朋友。

劉賀被趕走的時候,我將一件剛剛織好的紗羅塞進他的包袱。

我告訴他,昌邑的夏天太熱,那是我新發明的一種涼爽的紗羅,希望他能穿著他度過那些備受煎熬的酷暑。

他回過頭來,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讓我驚訝的神色。

那死灰般的眼中,卷起了一絲哀怨。然後,轉身走了。

我發覺,自己開始忽略掉人間最敏感的善惡,在我的心里,善惡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界限,一切都因為特殊的機緣和環境促成,我們沒有理由去落井下石。

劉賀不能做皇帝,這是必然的,他傷害別人的行為,未嘗不是曾經受過傷害的折射,誰說溺愛不是一種傷害呢。我能想象成長在深宮內院的寂寞,那種高高在上的尊貴,實際上是磨去善良最可怕的沙粒。

劉徇很愛杜飛華,這我比誰看的都清楚。這時候,我已經是典婦功了。

我時時刻刻跟在他的身邊,發現劉弗陵並沒有看錯,他是個銳意進取的年輕人,雖然沒有我們年長,卻有著善于自制和敢于突破的勇氣,總的來說,他已經算是個全面的帝王了。

他是衛皇後的後人,我的輩分似乎比他還要大些。

望著他深夜伏案的樣子,我微笑著。

過早而來的聲望和突然而至的生離死別,讓我年輕的心轟然老去。我成了個,披著青春外衣的老婦人。

劉徇的身上沒有蓮花,這讓我覺得悲哀,我的家族沒能在倉促間為他唯一的傳人留下那個印跡,一切,都太倉促。

在劉徇登基後兩年後,我來到神明台。我知道,是淖方成進入歷史的時候了。

後來,她和劉徇結成了堅固的同盟。

我深刻的知道,帝王也是人,他們的心中都有最柔軟的部分,總是和某些對他們來說意義深遠的人聯系在一起。劉弗陵的軟肋是柳伶,劉徇的則是淖方成。

歲月從不曾因為某些感傷而停止,它時刻洗刷著我們的心智,最終留下的,總是可以擔當的人。

我很幸運,成為了留在歲月傷口處的守望者。

然而,就在我以為人生已經這樣的時候。

晙從魯國遞來了邀請。

他竟仍然沒有放棄。

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執著,我只願隨著命運的波瀾而去,不管將面臨怎樣的驚濤駭浪。

我既甘心于平凡的俗世,也不排斥擁有超越凡俗的力量。

如我父親為我取的名字一樣。我只是大漠里升起的孤煙,願意隨著風去任何的地方。

我披上婚袍,劉徇像嫁姐姐一樣將我嫁了出去。

我幾乎享受了公主的待遇。

臨行時,他動情的攙起我。

他說,朕沒有手足,因而視晙為親哥哥,你便是朕的嫂子。快上路吧,帶去朕最真誠的祝願。

我點點頭。

雖然並不知道前方還會面臨什麼,但我已經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的親人。

我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他的手,他很用力的握著我。

良久之後。

我緩緩說道︰「陛下,我們體內流著這世界最相近的血液,請保重你自己。」

後來,我受到了魯國幾乎是傾城出動的歡迎。

他們在用最熱忱的儀式歡迎魯王妃的到來。

我走出車輦。

遠遠的,王宮的門口,劉晙盛裝而立,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他。

深黑色的蟒袍在陽光下讓我有些恍惚,他冠冕上垂下的流蘇,一枚枚的珍珠,都與日光交相輝映,閃耀著令人炫目的光芒。

那一瞬間,我似乎以為眼前的人是劉弗陵。

他身後分列兩旁的隨從和宮人,深深的俯子,隨著我不斷踏近的步伐,她們的頭已經低的讓人看不見臉龐了。

那是我曾經有過的謙卑姿態。

我抬眼望著他。

他微微的笑著。

「你終于來了。」

是啊,我終于來了。

魯國,地大物豐的魯國。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很平靜的問道。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托起了我的手。當我們並肩走進王宮的大殿時,整個魯國陷入了一片歡騰。

是的,我已經不在乎自己到底是否愛這個人,我只知道我必須要把眼前的路走好。

然而,當他要進入我的身體時,我還是猛烈的咳了起來。

那咳似乎是從遇刺後便落下的毛病。

我這樣解釋著。

他卻有些遲疑了,然後抽身離去。

後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再來。

我一個人被擱置在了這個新婚的房間里,這時,我才體會到杜飛華曾經面對的痛苦,那原來是如此可怕的遭遇,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

當他再次走近我的時候,我主動月兌了衣服,依偎在他的懷里。

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漠然的將我推開。

然後,將衣服從地上撿起,重新披在我的身上。

我不解的望著他。

「將不愛的人當做丈夫,連這個你都做的到嗎?」。他淡淡的問道,眼底里寫滿的悲哀。

我听出了他的不悅,起身想要安慰他。然而他還是將我推開。

然後淡淡的道︰「走吧,其實我只給自己一次機會。」

那時,我終于意識到,他愛我不亞于劉徇愛杜飛華,他希望給彼此一個機會,然而我終究還是讓他發現了心底的秘密。

我沒有反駁和解釋,我知道,此時此刻,我們已經彼此透明。

其實,我從沒有愛過任何人。

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走進我的內心。

後來,他寫了一紙休書,送到了宮里。

而我,竟然在走出魯王宮的一剎那,感受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自由。

我終于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為了獲得它而甘願放棄一切,包括金錢,名利,地位,甚至是愛情。

自由,是凌駕于一切的寶貝,我仰起頭,望著一望無際的藍天。

和風徐徐,我由衷的露出了真誠的笑臉。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立在對面的男人。

他面朝我,樹蔭籠罩在他的身上。被他吸引是因為他的眼神,他的臉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讓我想象他似乎遭遇了非常慘烈的變故。而他的眼神,那麼的平實和幸福。他微覷著眼楮,嘴角向上勾了勾,那神情讓我有些似曾相似的感動。

我走上去。

「你認識我嗎?」。

他很顯然被我的問話擊倒。

目光頓時僵住。

「你認識我嗎?」。我再次問道。

他幾乎是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寒流凍住,竟連眼楮都不能眨動。

「很抱歉,我總是忘記,每次經歷一些重創的時候,就會忘記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生經歷。」

這時候,我看見他微微的晃動了一子,然後緩緩的拉住我的手臂

「過去了,日後我來保護你。」

他的聲音很好听,我總覺得他是我曾經十分熟悉的人。可是,我始終都沒有想起。

後來,我們一起去了滇南。

在滇池縣,我們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又重新做回了織女。

那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可是當地的織錦技術實在是太落後了。

我們就落腳在了這里。

我和他經常聊起過去,他對我似乎非常了解。

我和他說了我的愛情,我曾經愛過養父母的哥哥商譽,愛過我的陛下劉弗陵,我甚至嫁給了魯王劉晙。我是個身世復雜的女子,復雜到必須靠忘記一些事情,才能保持生活的平衡。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經歷的到底是不是愛情。

他說,他是我生活里曾經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命運讓我們分離。他告訴我不必難為自己,他並不急著讓我想起什麼,其實,我根本沒有將他忘記,我只是沒能想起他的樣子。

是的,我只是忘記了他的樣子,可他的名字還深刻的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說,是不是因為你的臉?他搖了搖頭。

他說,晙認出了我。你也不會例外。

他總是在門前的鳳凰樹下等我回家,那樣漫不經心的叼著一根草棍,眯著眼楮,望向天空的某處。

每當我邁著愉快的步子走過他的身邊,便會伸出手去,調皮的將他嘴里的根草棍連根拔起,然後拎著它在他的臉上一劃而過。

我銀鈴般的笑聲,讓他心情不錯,時常在這個時候,他會大叫一聲跑來追我,我們就這樣,跑回那間簡陋的屋子里。

那是我們的家。

他是我的親人。

可是,他一直拒絕告訴我他的名字。他說,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想起。

是啊,記憶又能算得了什麼呢,只要能知道自己是誰,我們就不會被命運的假象所迷失。

我沒有繼續為貴族們原本奢靡的生活錦上添花,我終于也如劉弗陵一般,走入了民間,在百姓中間開花,在最需要美麗的地方扎根。

實際上,誰愛誰,誰恨誰,都沒有意義。事情總要過去,留下來的,永遠都是傷疤多于快樂。

我說過,我樂于做歲月傷痕上的守護者。

守護著我們日益豐溢起來的自我和尊嚴,守護著內心最後的純淨使它不被險惡沾染。我們如同落入人間的種子,在不同的地方生根發芽,經歷了共同的血雨腥風之後,成長成為可以撼天動地的大樹,我們都是能夠深入大地的植物,並且肯于將各自靈魂里的優秀品質強化。

這是一段復雜的歷史紛爭,我和我的朋友們沉浮在命運的狂瀾中。那些曾與我攜手,曾與我有過愛恨交織的所有人們,其實,一切都會過去,可當過盡千帆後,你我都會有不同的感觸。

我們都會不同程度的放下那些自以為是的個人情感,最終升華的,將是所有等待遷徙的夢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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