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端和秦松被救起後,當夜就起了高燒。雖然暴雨傾盆,水位陡漲,通往平原的路已經阻斷,但山上畢竟還有王易留下來的產業。
十八澗的酒棧雖也附屬于王易,但內中畢竟魚龍混雜,不好療養。所以再三思慮之下,王易還是將這魯莽大意的五個士子送到清泉村里去。
呂岱在王易的手下救人的時候,就對那兩條造型奇異的小舟目不轉楮,心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快捷靈巧的舟具,然而當他偕同伙伴來到清泉村的時候,他終于慨然嘆道︰「王太守果然在深山之中秘治產業,費了這樣大的辛苦,總算是叫我們找著了!」
躺在車中的陳端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頭的呂岱這麼說,便撐坐起來,撩開窗簾。當他看到外面鱗次櫛比的黛瓦粉牆的屋舍後,目光中的驚異久久不散。直到秦松劇烈地嗑嗖起來,他才無力地說︰「定公預見之準,我實在是佩服。道途雖然艱險,但我們也不虛此行了。」
秦松也爬起來。看到清泉村的景象,他竟嘿嘿笑起來︰「太守大人時而擒虎于曠野,時而潛行于群山之中,當年始皇定鼎後,便就詭行周游,以至丞相李斯也不知其所在所往。明府近來的舉止,是不是在效慕始皇呢!」
披簑衣隨行于馬車外側的樂進听到此言,仰起頭來,露出詭秘的笑容︰「文表將我家主公與君王相比,是何居心呢?」
秦松的笑容僵化了,但很快他又狀似無端地笑起來︰「言者無意,听者存心。文謙自有深意,我又何知!」
樂進嘴角的笑容就像膠水一樣凝固住了,他頓時感覺到胸膛下有一團熱氣在涌動。
徐盛見樂進被文士的詭辯弄得啞口無言,連忙走上來解圍。他數落秦松道︰「為人子弟,不明章句,不治產業,卻與數人同道涉險于深山險境,子曰︰‘以父母遺體行殆,孝子不為也’,你們此行孤膽越山,可以說是不孝了!我等好心救你,你不自謙忝居,竟強言反詰,又可以說是不義了!不孝不義,還可以做人麼!」
徐盛聲若洪鐘,呂岱陳端以及二張聞言,無不頭顱低垂,面有慚色。尤其是冒險的帶頭人呂岱,更是深深自責。而秦松剛受了大厄,氣息衰頹,因此秦松被徐盛這麼一說,胸中猛地滯悶起來,傷情有惡化的趨勢。
所幸王易打馬而來,神色肅然地說︰「呂定公、秦文表、陳子正三人都是禮儀之士,張子布和張子綱都博學精文。所謂讀千卷書,不如走萬里路。他們結伴出行遠涉他國,並非耽于游豫之事,而是別有益求罷了。文謙、文表,你們以完全之體哂笑傷疾之人,難道就不應該感到羞愧麼?」
徐盛看到秦松的面色時白時紅,病情更加嚴重,便覺得自己剛才如果說得再狠一些,恐怕真的會鬧出人命來,于是也覺得王易所言甚是,便連忙向秦松賠禮道歉。
小風波不足掛齒。車隊重返清泉村,倒是引起了村民們的驚奇。當他們知道王易是從十八澗那個方向走而被洪水耽誤了時辰後,才恍然大悟。
這里土膏肥沃,氣候溫暖濕潤。而該地本身就位于中緯度的沿海的亞熱帶地區,地形多樣,高差明顯,所以動植物非常具有多樣性。當時王易在這里現人們對茶有較深的認識,同時當地村民對野茶樹的品種也能很清楚地分辨時,就已經覺得這里的鄉民對植物有著異乎尋常的敏銳感官。果然,他隨後就現生活在這片區域的鄉民有著比較深厚的草藥學知識,而山區里廣闊的動植物則直接為他們提供了認知的物資基礎。
村民們熱心地將秦松和陳端迎入新建成的會客廳,將他們送入裝潢典雅的廂房里。隨後鄉老就組織有醫療經驗的村民開始熬制治理風寒的湯藥,並且叫村人去準備膳食。
清泉村村民準備的湯藥看起來中規中矩,沒有借助什麼奇怪的石頭,甚至沒有人出來針灸。診斷這種必須性的工作是讓三個耄耋之年的老頭來做的。
王易沒有看見這個時代比較流行的巫醫,心里倒還略松一口氣。但他素知在古代,風寒的殺傷力是極為驚人的,死亡率總是異乎尋常地高,所以仍然忐忑不安。
要知道東漢時期非常流行讖緯之學,像東漢前期成書的《黃帝明堂經》和《難經》這些當時在闡述醫學理論方面的代表著作,都根據當時流行的哲學思想提出了種種「元氣」、「陰陽」、「五行」的「運氣學說」。讖緯之學雖被光武帝稱為「緯學」,與傳統經籍所代表的「經學」並駕齊驅,但王易知道那種學說解釋到最後,就不可避免地與封建迷信掛上鉤。
他就擔心一點,那就是這三個白蒼蒼的老頭會莫名其妙地說些與秦松和陳端實際病情無關的話,然後開出莫名其妙的方子。
事實證明是他過于憂心了。無論是此時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還是華佗高的外科手術知識,還是華佗徒弟吳普會在將來完成的《本草》,都體現了這個時代對醫學的實際運用,都體現了這個時代的人們沒有把經驗積累下來的有效的醫療方式拋棄。
疾病的消弭往往需要耐心等待一段時間。秦松和陳端遭遇大厄,身心俱疲,服藥之後就睡酣了。
王易就全程陪護在他們身邊,至始至尾神色凝重。
在王易之前生活在的那個達年代,某些醫療問題積重難返,改革之路長途漫漫。而王易自己又曾生過大病。所以,他無論是對醫學本身,還是社會的醫療體制,都比尋常人要投以更多的關注。
步履沉重地走出來時,王易就在思考,是不是要好好整頓一下醫療行業呢?後世的科技史叢書在提到漢代的醫學時,總會舉出張仲景和華佗這樣醫術高明的醫生,但他們固然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卻並不代表那個時代醫學水平的普遍水平。東漢還是處于比較野蠻的時代,巫醫不分。而即使到了劉宋時期,作《後漢書》的劉曄仍然將華佗這樣的醫生歸入「方士」一類,這既體現了當時人們對醫學學科的劃分不甚明晰,整個社會對從醫人員也並沒有過多尊重。
王易當時踫到的那個采藥的年輕人吳普,他可是華佗的徒弟啊,可卻衣衫襤褸,生活貧困,還被一個鄙氣四溢的游俠逼迫輾轉。醫者的低聲下氣,實在是不能被忽視了。
要想在豪強縱橫,梟雄馳騁的漢末三國時代打出一片天下,不能單單著眼于糧食、金錢以及軍隊了。
呂岱等人看到秦松和陳端睡得十分安詳,氣色也變好,都不再太擔憂。張昭和張坐在屋內的兩張椅子上,享受著村人的按摩服務,面對新奇的事物有些無所適從。
當然,他們都看到了王易神色肅然的面容。他們以為那是王易在為秦松和陳端萬分憂慮,不禁十分感動。
論地位,王易與他們之間有一道官與民的懸殊溝壑;論名聲,獲得許劭和何的點評、與袁紹呼朋引伴的王易絕不是在徐州小有名氣的呂岱秦松陳端,抑或是二張所能比的。如此關懷備至,不離不棄,真是讓他們感動得幾近流涕。
廂房對面有一間喝茶讀書的好去處,呂岱再三行禮,請王易進屋一敘。
他拜倒稽,道︰「多謝太守大人救命之恩!」
王易連忙將他扶起,說道︰「孔丘尚且說︰‘見義不為,無勇也。’我既立志滌蕩混濁,即使是匹夫匹婦身處險境,又豈能置之不理!」
呂岱斂容道︰「太守大人可知我等此行前來,所欲何為?」
見呂岱神色堅毅,王易心中一喜,他笑道︰「馬伏波曾說︰‘非但人君擇臣,臣亦擇君耳’。定公意志剛強,體魄雄壯,又兼有範滂之志。我想定公必欲擇君,只是當前還苦于究竟要選擇誰罷了!」
劉馥和董昭在走廊里听見王易這樣說,都興沖沖地走進來,準備看呂岱是何反應。
呂岱輕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腰帶和衣襟,神色極為莊重矜持地說︰「齊國曾經送了許多歌姬舞女給魯國,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問政事。孔子見此便離職走了。我听說,看到惡人,要遠離他,看見賢人,要親近他。可見,兩者是相通的。而自去年顧家一會以來,我暗中觀察王公,至今已有泰半之年了。到如今再為王公牽馬執鞭,王公還肯接受我麼?」
王易笑道︰「‘見賢如不及,見惡如探湯’。吾子思慮縝密,正有我所不及。我接受定公,就像是稻田之于雨水一樣,哪有肯不肯接受的呢!」
「廣陵海陵人呂岱,願將七尺之軀附之主公,任憑驅馳!」呂岱拜倒。
王易再次將他扶起,笑道︰「久旱終遇甘霖了!」
二張在休憩的屋舍里听見呂岱的聲音,相覷一驚。不過他們顯然已經極為理解了——從當初呂岱鐵了心要帶他們來錢唐跟隨王易,他們就已經察覺出呂岱對王易的追隨之意。
只是王易終究年少。張昭和張是海內名士,對是否要擇主,擇誰為主的考慮都十分慎重。
他們倒是肯定呂岱投奔王易後,其好友秦松和陳端也會這樣做的。而且恐怕秦松和陳端會更加熱忱,畢竟王易可是切切實實救了他們的命。
二張露出小腿,腳泡在溫熱的藥水里,而自腳腕以上至膝蓋的部分都用溫潤的黑色藥泥涂裹。村人說,這對他們的腿腳有幫助。否則肢體長期泡在冰冷的水里,會阻塞血脈,抑制元氣。
這在不通醫學知識的二張看來實在可笑,但村人以及王易的無微不至令他們倍受感動。二張其實認王易為主公的心情也是很熾熱的,只是一種不確定性仍然彌漫在他們的思慮之中。
突然,張昭腦中一道電光劃過。他仔細地觀察其自己所在的這間屋舍,從胡凳床榻到地板的鋪設,從被褥的形制紋飾到陶制甑罐的風格,從房間的陳設布局到建築物自身的結構組織……最終他極度驚異地現,這里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卻又是那樣似曾相識……
張昭轉頭看向張,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涂滿藥膏的腿,苦笑道︰「我與你身處蘭室,卻不知奧灶,甚至箕踞等待著神靈顯聖,難道不是太愚鈍了麼!」
張眨了眨眼︰「過而改之,為時未晚。」兩人心靈交契,齊聲大笑出來。
一個時辰後,二張待藥泥盡去,在對面的書屋里必恭必敬地拜王易為主公。
三日後,秦松陳端病瘳。一下榻即拜王易為主公。而暴雨連下兩日,山路盡為阻塞,許多地方積起的大澤壅塞難通,山上行者紛紛滯留。
按照二張的提議,王易讓袁敏和凌操攜舟駕車下山去搜尋當時出現在酒棧的那兩位異人。
醉醺醺的潘璋在一個洞穴里被找到。當時外面水位漲得很快,而酩酊大醉的潘璋渾然不覺。
董襲欲下山而不行,看到凌操和袁敏的沖鋒舟時,主動要求搭船。在船上得知王易就在附近後,他也決定前來歸附。
一時間,清泉村出現了人才濟濟的樣貌。
王易這個吳郡太守,已有張昭、張、劉馥、董昭、秦松、陳端等為慮心;有徐盛、樂進、呂岱、凌操、董襲、潘璋、袁敏、管亥、裴元紹、周倉為力膂。而在歷史上對東吳產生巨大影響的陸遜、呂蒙都在王易的控制之中。另外,李嚴是去是留,問題或許已經逐漸明晰了。
「已有張子布這樣的王佐之才,只可惜尚缺幾員鎮國大將啊。」
十日後,王易將眾人匯聚一堂。看到興奮的眾人時,王易卻在暗自月復誹。
「如今北地大亂,黑山軍禍亂中原,豪杰們都開始紛紛登場了。」王易暗道,「鄭泰之約迫在眉梢,冀北之行,恐怕會給我這個答案吧。」
樂進進言道︰「主公尚有一略未曾示之于眾,如今天連晴好,洪水潰退,正是下山之時。」
王易頷道︰「正近梅雨時節,天氣變化難料。此時不下山,則機會稍縱即逝。就遵照文謙所說的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