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俊賢下定決心，離開故鄉的前兩天，他的家鄉所在的廣袤的豫西大地上，下了一場多年來非常罕見的特大暴雨！
這場暴雨帶給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最直接、最慘痛的記憶，就是畢業于沙窩初中的一名花季少女，被暴發的山洪沖倒，一直沖出了五六里遠，命喪九泉。
這也是余俊賢離開故鄉之前，故鄉留給他的最深刻的記憶！因為這位花季少女，不僅僅是余俊賢老師的鄰居，更是他到沙窩中學執教後所教的第一屆學生！
離開故鄉那天，余俊賢的父親不在家，直到臨出門上路之時，余俊賢也沒能等到他的父親趕回來送他一程，叮囑他幾句。
他的父親，是方圓左近十里八村非常有名的木匠。鄰村發生這起凶事之後，到千後村去為余俊賢被山洪奪去生命的那個學生趕做棺材去了！
離開故鄉時，余俊賢行囊羞澀，連最基本的路費也沒有，是他的弟弟余賢慧，跑到村里鄰居家為他借來了40元錢，才送他啟程上路的。
自從在晉西治病回來之後，余俊賢的工資被扣得一分不剩，全部用來償還在學校賬上欠下的債務了。
現在，眼看他就要離開了，用學校領導們的話說︰「你不仁，我們也不義；你無情，我們也無意！」——因此，學校給他下的最後通牒就是︰必須償還清了學校所有的債務再走！
這樣，當余俊賢將其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先期托他弟弟賢慧，暫時搬到他在學校附近開的磨房保存，他提著最後剩下的一包重要書籍，走出沙窩初中的大門，黯然離開他工作、學習和生活了整整三年半的母校之時，他的口袋里已經空無一文了！
由于剛剛下了一場1976年以來15年未遇的特大暴雨，整個大清河灘凌亂不堪，一派狼藉︰河水改道，農田被毀，莊稼被淹，道路中斷！別說通車有路了，就是人徒步行走，也難以找到路徑！
今天是沙窩中學開學的日子，部分老師被派到鐵柵鄉新華書店去搬運書籍。他們是早上租賃鄰村的手扶拖拉機去的，一邊走，一邊修路。當余俊賢背著一個裝滿了所有行李的紙箱子，在半路上遇到他們時，他們都非常友好的問候俊賢，並忠心祝願他一路順風！
只是余俊賢分明的感覺到，他們的表情是異常復雜的，他們看余俊賢的眼神也充滿了迷茫和憐憫！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余俊賢啊余俊賢，你今天做出的這個抉擇到底正確不正確，可行不可行？是否有點兒一時沖動，心血來潮，異想天開的成分在里面？
此去前路漫漫，道阻且長，你走得通嗎？一旦是條死路，是條絕路，行不通，走不下去的時候，你還回得來嗎？萬一回不來，這豈不是自己斷送了自己的後路嗎？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個人也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平平坦坦，筆直筆直的也有，坑坑窪窪，坎坎坷坷的也有！到底走得通走不通，走得順走不順，那就要看你每個人的走法，看你每個人的運氣，看你每個人的智慧，看你每個人的眼光，看你每個人的情商了！
由于是第一次出遠門，余俊賢明顯缺乏這方面的臨場實戰經驗，再加上家人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父親到鄰村幫忙不在家，兄弟在磨坊忙乎顧不上，余俊賢自己身體殘疾，腳步蹣跚，行動不便！
當他帶著自己唯一的行李紙箱，一步步艱難的捱到鐵柵鄉通往新置縣城去的公共汽車站時，已經只剩下末班車了！
還好！只要坐車到寺頭，下來公共汽車，再轉坐開往闕門街去的三輪車，不管是早是晚，或早或晚，他總是要在今天離開故鄉，趕到百里之外的闕門去的！
此時此刻，在余俊賢的腦海深處，古今詩詞里的一些離別的場景，就像一個個情景各異的蒙太奇鏡頭，頻頻閃現在他的腦海里——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
但是誰曾想到︰第一次背井離鄉，仿佛遭遇了不利出行的「黑道日」，出師不利，讓余俊賢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顛沛流離、萍蹤浪跡的羈旅之苦！
車到西窩大橋，在橋頭停了一陣子。正當余俊賢眼巴巴的盼著司機開車上路時，突然傳來了車不再往縣去了，改住西窩街的決定！
這一驚非同小可，余俊賢不由暗暗叫苦！這可如何是好？自己第一次出遠門，在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可該到哪里去住這一宿啊？
去住旅社？自己口袋里滿共就40元錢，坐車買車票，已花去了幾元；如果車真的不再走了，又得吃飯，又得住店，還得再花去好幾元！——擱在往常，雖然說，代課教師工資低，待遇差，但余俊賢並不太在乎這十元八元的，可是現在卻不同了！
現在是是非常時期，余俊賢需要積攢下每一分錢，盡快把賬還上！要知道，他現在正是因為要還帳，才不得不離開故鄉的。背井離鄉，就意味著要承受思鄉念親的羈旅之苦，忍受渴盼團圓的相思之情！
應該說，余俊賢並不是一個十分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由于身體有
病，行動不便，打從小開始，他的活動範圍就受到深愛著他的父母的嚴格限制！
別的兄弟姐妹一大幫子，成群結隊，整天滿世界瘋跑︰暖洋洋的春天，沒到驚蟄過後，清明前後，他的那幫小伙伴們，結伴上山逮蠍子；
火辣辣的夏天，他們整天呼朋引伴的，或下河洗澡；或上山采摘一種叫做「牛鈴」的野果子︰大大的，圓圓的，紅紅的，甜甜的，極像放牛娃系在牛脖子里的銅鈴，所以得名。
金燦燦的秋天里，他們到處跑著摘紅柿，一個個就像高高掛在樹上的紅燈籠；白皚皚的冬天里，他們則滿山跑著拾柴火。
可余俊賢呢，這一切活動項目，他基本上都不能參加！只能每天呆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像封建時代的大家閨秀一樣！
以至于從小到大，余俊賢連集也沒有正兒八經的趕過一次，更不用說一個人獨自出遠門了！
可是現在，可是今天，為了還債，為了生計，為了事業，甚至為了愛情，他卻不得不獨自一人，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遠走異鄉，安身立命，去過一種和以往絕對不一樣的生活，去過一種完全獨立、需要自理的生活！
這對于身體殘疾、行動不便，缺乏生活經驗，還需要別人照顧的余俊賢來說，無疑是一種嚴峻的挑戰！
可是，為了早日擺月兌債務的困擾，過上正常人的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他卻不得不丟家舍地，千里迢迢，遠走鐵門，開始了他苦行僧般的獨立生活！
剛到闕門的那一陣子，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詩的意境，幾乎天天都要在余俊賢的大腦里出現幾次︰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每當這時，他都要登上學校東側的鳳凰山，面北而立，翹首望向西北方向的天際，嘴里念念有詞︰
「爸爸，媽媽，各位兄弟姐妹，此時此刻，你們在家鄉干什麼？你們可知道，你們的兒子想念你們，你們的兄、弟想念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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