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五千余礦工往馬連北部開拔,整個馬連徹底安靜下來。林純鴻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對身邊的傳令兵說道︰「立即令隔河岩調撥十萬兩銀子過來!」
傳令兵應聲而出,林純鴻又對身邊的侍衛說道︰「幫我記著,征用商家的銀子以後加一成奉還……」
林純鴻長舒了口氣,徹底從緊張中放松下來。這一放松,林純鴻覺得全身酸軟,再無一絲力氣。他一癱倒在椅子上,慢慢的閉上雙眼,稍事歇息。連日來的身累、心累,幾乎已經拖垮了他的身體。
他相信,即將到來的戰爭幾無懸念,火燒坪亂哄哄的一堆賊寇,絕不是神衛營殘余和護衛隊的對手,更何況,還有五千余助戰的礦工。
馬連北部二十多里處,火燒坪的礦工在容美甲士的蠱惑下,正漫山遍野的往馬連而來。
「馬連有銀子……」
「馬連有受苦的兄弟……」
「兄弟們,邦泰折磨你們還不夠慘麼,是男人,就應該復仇……」
……
蠱惑性的話刺激著每個礦工,礦工們義無反顧,跟隨著甲士前進。
可是扛著鎬頭和鐵鍬的礦工壓根就不能稱呼為軍隊,更何況,他們幾乎毫無隊列,只是隨著大眾往前走,他們相信,只要他們到了馬連,就有白花花的銀子等著他們拿,就有無數受苦受難的兄弟加入他們的行列。
當然,這群烏合之眾也絕無可能派出探馬,因此,他們對即將到來的危險茫然不知。
「殺……」猛烈的吶喊聲響起,三百多鋼鐵勇士如同驚雷一般,向烏合之眾猛沖而來,韋悅翔以神衛營為尖刀,以護衛隊為中堅,以五千礦工為外圍,立即與火燒坪的礦工交上了鋒!
容美三百多甲士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神衛營沖得七零八落,陷入苦戰之中。神衛營輕易穿透甲士群後,不做絲毫停留,往火燒坪礦工群中猛沖,如同一把尖刀般插入敵人的胸膛。本來就混亂無比的礦工群頓時一哄而散,礦工們紛紛掉頭逃跑。
護衛隊緊隨神衛營其後,干淨利落的將殘余甲士剿滅一空,掃清了五千礦工前進的障礙。此時,令神衛營和護衛隊吃驚的是,五千余礦工如下山猛虎一般,漫山遍野的追殺火燒坪的礦工,沒有絲毫憐惜和同情,甚至連抱頭蹲在地上的礦工也不放過,砍殺之後割下頭顱,掛在腰邊,繼續追殺逃奔的敵人。
二十兩銀子的刺激果然非同凡響!
「投降免死……」將士們的呼喝聲在山谷中回蕩,于是,將近六千多礦工又一次成了俘虜……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終于被林純鴻化解,火燒坪、馬連和隔河岩轉危為安。
隔河岩對馬連和火燒坪發生的一切茫然不知,直到林純鴻調撥銀兩的命令傳到,方才如夢初醒,周望大急,立即率著身邊的百余侍衛,押著銀兩乘船至馬連。
待周望趕到馬連,卻看到了一隊隊俘虜被押送到碼頭的場景,並且,押送俘虜的不是別人,正是凶神惡煞般的礦工!
周望長舒了一口氣,拍著額頭嘆道︰「哎,純鴻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終于可以卸下擔子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周望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苦苦支撐著清江的戰局。可惜,事與願違,戰況每日俱下,這一次,更是差點鑄成大禍。周望完全不敢想象,如果林純鴻遲一步趕到馬連,整個邦泰將面臨怎樣的劫難。
周望伸手入袖,模了模袖中的辭呈,心里五味雜陳。在剛才趕赴馬連的途中,周望萌生了退意,擬好了這份辭呈。他知道,這次強行推動邦泰開戰,已經往死里得罪了張道涵三人。如果戰績輝煌,自無問題。可是,現在仗打得一塌糊涂,今後在閣幕屬哪還有臉說話?
要說舉邦泰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周望相信,整個邦泰目前無人能趕得上自己。可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這就非自己所長了。
與其在閣幕屬低三下四的呆著,還不如退一步積累戰功,周望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更何況,林純鴻在北方戰果輝煌,連戰連勝,這也刺激了周望。周望已經年過五十,年輕時,先是跟隨李如柏狠揍蒙古人,後來又到朝鮮和倭人拼命,最後,在薩爾滸之戰時,莫名其妙的吃了敗仗,李如柏兵敗自裁後,心灰意懶,與林德文一起來到了荊州。十多年的征戰,周望永遠忘記不了遼東的白山黑水,也永遠忘記不了陣亡的兄弟,他心里一直有一個強烈的願望,那就是重返遼東那片廣闊的黑土地,與建奴一決高下!
「哎,李總兵啊,李總兵,當年敗得太冤枉……」
周望想到深處,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
冷不防從身後傳來聲音︰「岳父,提小婿外公作甚?」
周望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林純鴻,連忙半跪于地,行軍禮道︰「周望見過大都督。」
林純鴻手足無措,慌忙回禮,然後扶起周望,小聲嘀咕道︰「岳父何苦如此,小婿如何受得起!」
周望正色道︰「軍中最重上下,你我豈能帶頭違背?」
林純鴻訕訕笑了笑,「岳父指教的是」,然後兩人相攜進入屋內。
屋內的氣氛絕對稱不上熱烈,兩人心思重重,又不知如何開口,一口接一口的品著茶水,似乎喝著瓊液玉/漿般。
最終周望從袖中掏出辭呈,遞與林純鴻,緩緩說道︰「自董海川出兵以來,屬下無能,損兵折將,清江沿岸和宜都亂成一團,請大都督責罰!咱邦泰中,賞罰分明,屬下無法安其位,請求辭去閣幕使及都督府都督二職!」
林純鴻瞅了瞅辭呈,也不接手,冷著臉道︰「戰況不利,固然有兵力不足的因素,但岳父的決策實在……」
林純鴻搖了搖頭,接著道︰「作戰不力之罪,自有軍法司評判,報監察府審核。現在當務之急是扭轉戰局,徹底剿滅田楚產,閣幕屬與都督府目前不宜有大動作。」
周望黯然神傷,此前,他總是抱著萬一的想法,希望每一個人認識到邦泰倉促應戰、兵力單薄的困難。現在,林純鴻親口打碎了他的妄想,讓他失望不已。他知道,林純鴻定了調,張道涵那三個酸儒還不往死里踩自己?
自己提出要辭職與因處罰離職,結果一樣,但性質完全是兩碼事!
周望心里泛出一股苦水,這股苦水讓他感到委屈、無奈。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向他報告,說朱之瑜曾建言林純鴻限制周望的權力,說什麼妻族權力過大,久必生亂雲雲。當時他狠狠的懲治了那個搬弄是非的小人,現在回想起來,心里隱隱不安,難道林純鴻要借此機會狠狠的壓制自己?
周望沉默良久,方問道︰「天武、天策、霹靂與驃騎四營什麼時候能趕到清江?」
「驃騎營被許成言借走了,估計十日之後,天武、天策和霹靂三營能趕到枝江,這次在襄陽,唐暉準備將荊門、荊州和夷陵的防務交給咱們……」林純鴻詳細的通報了與唐暉的交易。
周望的沮喪之心明顯淡了不少,但林純鴻借機打壓自己的想法如同毒蛇一般纏繞在心頭,驅之不去。他琢磨半晌,試探道︰「荊門在北,遮護著荊州,地位非同一般,不如在剿滅田楚產之後,屬下到荊門負責防務?」
林純鴻想也不想,斷然拒絕道︰「不行,岳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什麼事?」
「咱們吃了兵力不足的大虧,現在武官也緊缺,小婿希望岳父在荊州負責教導營和武備學堂事宜!」
「教導營?」武備學堂倒也罷了,周望一听就明白,但教導營顯然是個新名詞,周望從未听說過。
「就是教武官如何實戰的部隊,里面全部都是老兵和經驗豐富的武官……」
周望的心一點一點的往下沉,無論是武備學堂還是教導營,無非就是練兵的地方,看來,林純鴻到底不放心自己直接帶兵打仗,打壓所謂妻族的想法可謂昭然若揭。
林純鴻依然在喋喋不休的解釋教導營︰「以後,咱們的武官大部出自于教導營,其指揮能力一定強過現在,假以時日,荊州軍就是天下最精銳的軍隊……」
林純鴻的話,周望完全沒有听進去,他心里悲苦異常,忍不住嘆息道︰「當年我們兄弟三人,縱橫遼東,何等的快活與得意!薩爾滸之後,一切都結束了!哎,一切都結束了!這一輩子,看來我也沒有機會與建奴一決雌雄了!」
言語之間透露著無限的蕭瑟,讓人不忍听下去。
林純鴻吃驚的看著周望,不知周望何以說出此話,忙安慰道︰「岳父,二府一州馬上就要到手,還愁沒有打建奴的機會?我估計已經不遠了……」
周望無喜無悲,搖頭道︰「老啦,無所謂了。先應付田楚產再說,否則一切都是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