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榮祿狠狠拍了下扶手站起身來,然後又緩緩地坐下去,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梁士詒,又望了一眼端坐在凳子上的趙衡,四目對接,雖然趙衡的頭很快低了下去,但目光中的堅毅與毫不畏懼卻絲毫未少。
與梁士詒驚慌失措不同,趙衡對榮祿的反應卻很有信心,他知道里面的掌故︰戊戌政變後,慈禧最恨康有為,每當提起他的名字,都會咬牙切齒,唯在榮祿面前不同,二人經常拿康有為開玩笑。在慈禧面前,榮祿常常自呼為康黨,說︰「老佛爺,奴才可是個康黨呀!」
慈禧便也開玩笑說︰「不錯,你又從你那個康有為朋友那里听說什麼新聞啦?他是個奸臣,竟然辜負了你提拔他的好意,想讓那個袁世凱殺了你!」二人哈哈一笑,都覺得很好玩。
當然,在外人面前,榮祿是決口不會提這茬的。剛才他吃驚的站起來,是因為「康黨」的稱謂除了慈禧身邊最親信的幾個人外,沒有多少外人知曉,而趙衡居然能一口說破,難不成在宮里還有內應——這一點他是決不信的,他早就派人做過調查,趙衡的社會關系清白得可以。「康黨」兩個字敢于月兌口而出,只能說這個年輕人看問題很透徹,非但了解大勢,更了解他榮祿。想通了此節,他臉上的陰鷲瞬間不見,取而代之便只是嘉許了。
「趙先生說的不錯,單就變法而論,老夫確實是個康黨,就連太後也知道這一點。」他朝樊增祥努努嘴嘴,「嘉父,快扶梁學士起來。」
听到榮祿親口承認的言語,趙衡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富貴險中求,剛才這一把,賭得著實有些大,把梁士詒給嚇壞了。樊增祥也是不知所以,不明白為什麼榮祿要這麼說,但既然榮祿不介意,他也不能繃著臉作,親手扶起了梁士詒,半是奉承、半是贊揚地說︰「中堂胸懷寬曠,絕不因言辭罪人,燕蓀兄快快請起。」
梁士詒坐回了椅子,手仍微微顫抖,剛才那一下著實嚇得不輕。恰好下人送水果上來,榮祿招呼眾人用水果,因「康黨」而造成的緊張氣氛總算是緩和了下來。為了調節情緒,也為了給梁士詒壓驚,樊增祥不痛不癢地問了梁士詒的近況,算是將人心安定下來。
「趙先生既然明指老夫為康黨,有何見解可為老夫解惑?」
「蒙中堂厚愛,如此包容,小子斗膽敢言,以解中堂心病。」
「依你之見,老夫有什麼心病?」
「中堂的心病,頂頂要緊的有兩句話,四件事,八個字。我稱之為‘外洋內軍、上政下行’。」趙衡豎起四個手指,侃侃而談,「第一樁是洋務,我大清辦洋務三十余年,然一挫于馬尾,再挫于甲午,日本明治維新幾乎同期而起,卻大放異彩,何也?第二樁是軍事,榮中堂守西安二十年,與軍事一節必有感悟,然國朝定鼎以來,八旗不堪有綠營,綠營不濟有湘淮,現湘淮亦已腐朽,一旦國家有事,武衛各軍足可恃否?第三樁是國政……」
講到第三的時候,趙衡頓了下來,看了榮祿一眼,後者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說下去,毋庸忌諱。」
「戊戌年撥亂反正、凡此種種,中堂苦心孤詣,恐天下人未必理解矣,新舊黨若傾軋,皇太後訓政亦未必順暢矣;第四樁,同光以來,各地尾大不掉、各行其是,縱有良策善法,如何行事,卻是極難……」
到這個時候,不僅榮祿頻頻點頭,便連樊增祥也露出了贊許的目光。「外洋內軍、上政下行」這八個字,果然說到了榮祿的痛處,也撓到了榮祿的癢處。
就洋務而言,榮祿領班軍機,權傾朝野,其地位比李鴻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對洋務一節上遠不如李鴻章。可即便是李鴻章,搞洋務三十年依然是個爛攤子,與日本明治維新成就相比如螢火之于皓月。如何將洋務繼續搞下去,甚至取得過李鴻章的成就,是榮祿孜孜以求的。
就軍事而言,榮祿任西安將軍二十年,在滿漢大員中算是知兵的,但對湘淮軍的破敗,也深感無力回天,否則就不會折騰武衛軍,而武衛軍究竟應該怎麼操練,怎麼學習西法,怎麼提升戰力,他就是兩眼一抹黑,毫不知情,也毫不知底了。
就大政而言,戊戌之後變法全面廢止,舊黨佔了上風,剛毅等人在軍機中千方百計與榮祿為難,急于取而代之,榮祿對此異常靈醒,只要他退一步,後面就是萬劫不復的萬丈深淵,如何鞏固自身權位,著實為難。
就地方而言,洪楊起事之後,中樞財政破產,不得不動團練、依賴地方,雖然最後剿滅了太平天國,但大一統的威權卻墮落不堪,地方非但由此獲得了更多的權力,而且在經濟上、軍事上、財政上全面獲得了獨立,大政方針不獲得地方同意是推行不下去的,恢復中樞的威權,無疑是榮祿孜孜以求的。
「說得好,說得好。」榮祿大笑道,「外洋內軍、上政下行,這八字將老夫的窘境說得是淋灕盡致。痛快,痛快!」
「謝中堂寬容之恩,滿朝文武,我也只敢在中堂面前這麼說。」馬屁人人愛听,趙衡又不露聲色地來一句,「來訪之人極多,除中堂外,余皆不敢聞。」
這倒是實話,樊增祥已將趙衡查了個底兒掉,這句話一出口,不僅榮祿是會心一笑,便連樊增祥也是笑意盈盈了。
「八字說的不錯,敢問如何破之?」
「太後變法,中堂秉政,外須和戎,內須強軍。」趙衡已完全放開了,「戊戌一節,要害不在變法,而在奪權。康梁陽以維新為名,實則大行篡權。否則,何以要盡廢成法?至于圍園殺後,既非臣下之道,更非改良辦法。恭王臨終前,尤斥康有為‘小人’,只可惜人多不察。若太後變法,一則名正言順,二則勢在必然,何也?自古不進則退,中堂當其沖。」
前面一堆都是空話,後面這句才是實話,榮祿最擔心的,就是剛毅等舊黨借反對維新之事聯合起來,一方面排斥自己,另一方面架空慈禧。
這當中則是另一段掌故︰清末權位最甚者,莫過于大學士兼軍機大臣,論當軍機大臣的資歷,剛毅比榮祿要早四年多,但論大學士的資歷,榮祿是正宗的文淵閣大學士,而剛毅不過是協辦大學士,差了一大截。而且大學士名額固定,滿漢各二,滿人大學士為榮祿和昆岡,漢人大學士為徐桐和李鴻章。軍機大臣隨時可以變動,而大學士的替補,非要到另一個一個大學士死後才有機會,同為滿人的剛毅要想晉升大學士,非得榮祿和昆岡兩人中死一人才行。但兩人卻結實的很,根本沒有突然死亡的可能,因此剛毅心里總是十分不暢,只要有機會給對方一擊就絕不會錯過,即使沒有機會,也會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因昆岡不在軍機,因此榮祿便是剛毅直接的斗爭矛頭。有一天,剛毅和榮祿同在軍機處,剛毅罵罵咧咧地泄不滿,榮祿問他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剛毅滿不在乎地說︰「公與昆曉峰各佔一正揆缺,我何時得補正揆?想及此,是以怏怏。」榮祿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何不用毒藥將我與曉峰毒斃?」剛毅勃然大怒,居然答道︰「不是沒有這一天!」雖然旁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玩笑話,但剛、榮不合,勢如水火,滿朝皆知。
有權之人最怕大權旁落,慈禧為什麼反對維新,說白了不是簡單地反對變法,而是反對康梁只認光緒不認太後的變法,若慈禧變法、榮祿推行,想必就沒有這種顧慮了吧。
見榮祿頻頻點頭,趙衡心中暗笑,我這不過就是把清末新政的路子提前說了出來,無非是主動還是被動的區別罷了。既然榮祿認可,他就順帶著把後面的思路也說下去︰「新政千頭萬緒,予以為以強軍為第一要務。然武衛軍良莠不齊,其余各軍均積年老成之兵,唯獨中軍是新練之兵。強干弱枝,自古皆理,現在干不強,枝不弱,衡竊為中堂所憂。」
榮祿又點頭,心道這小子還真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武衛中軍確實是他的憂慮所在,因為其他各軍都是原先部隊整合而來,自成系統,無論戰力還是器械,都較武衛中軍要強。但這也造成了桀驁不馴、尾大不掉的毛病,雖不至于對榮祿難,但總有不听指揮的現象。說是榮祿統領各軍,實則是一盤散沙,為什麼要把各軍分遣到各地而只在京城留下武衛中軍,便是這個緣故。只是武衛中軍實在提不起來,盡管榮祿自兼統領,也勉強湊齊了二十個營頭,但訓練不精、精神頹廢、戰力低迷,與各軍差距不小。榮祿既惱火于各營萎靡不振,又苦惱于人才凋敝,雖然已一再傾斜照顧,仍不堪用。武衛各軍當中,公認是袁世凱的武衛右軍居,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其次,而榮祿自領的中軍墊底。
說到這里,趙衡變戲法般地從懷里掏出一本書稿,恭恭敬敬地遞給榮祿︰「這是趙衡采列強練兵精要之後寫的《練兵新法》,芹獻于中堂,若有一二價值,則喜不自勝。」
「先生將來有如何自往?」在榮祿翻書不響的時候,樊增祥及時接過了話題。
「科舉正途太難,打算先去捐官。中堂若有賞識處,能授一二實缺,敢不殫精竭慮?」這是公然跑官要官了,不但樊增祥笑了,榮祿听後也是莞爾一笑。不過笑歸笑,態度卻是模稜兩可,一句實在話也沒有,樊增祥也是打著哈哈,顧左右而言他。
趙衡還待再問,梁士詒已拉他起來,抬眼望去,榮祿的茶碗卻端起來了,「送客……」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