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榮祿沒個確切話,回去路上,馬車里的趙衡情緒不免有些低落——合著我今天這半下午口水全白費了?
但梁士詒卻遠比他興奮的多,打趣道︰「文遠兄,你還真敢言呢?你知不知道,你指榮中堂為康黨的時候,我的心差點都沒跳出來,一哆嗦就跪在了地上。」
「倒是我連累了燕蓀兄。」他不免嘆了口氣,「只可惜白擔了這麼大的風險,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
「一事無成?文遠兄,大錯特錯矣。」梁士詒眼見趙衡不明所以,大笑道,「就沖你今天這番話榮中堂能全部听下去,我就敢說你前途無量。」
「前途無量?」趙衡眼前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去,「那為何我追問之時卻顧左右而言他?小弟的話可是說的再明白沒有了。」
「你太過急切了點,榮中堂何許人也,欲則不達,敬候佳音吧。」
趙衡有點兒明白了,這和領導答復你「需要研究研究」的套路是一樣的,古今同理。想明白了此節,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他一個大揖朝梁士詒做了下去,動作幅度有點大,腦門差點沒撞上車廂頂。「小子不才,日後若有盼頭,還請先生多多提點。」
他很想招攬梁士詒,但現在實力不夠、地位不到,只能先聯絡感情,等將來水到渠成。
「我?好說好說。」梁士詒先是一愣,隨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提點實在談不上,提防還差不離。和你在一起,膽兒一定要肥,不然嚇都嚇死了。」
「兄弟沒別的本事,膽子卻是包天的。」趙衡有點尷尬,下午這番對談,著實讓梁士詒擔了驚天的干系,他有點過意不去,「時候不早了,待小弟找個地方,給燕蓀兄賠罪,地兒你挑。」
梁士詒想了想,吩咐車夫道︰「去全聚德。」
「好 ,您二位坐好了。」車夫一揚鞭子,車 轆便朝正陽門駛去。
正陽門便是日後所稱的前門,是皇城根最熱鬧的商業區,大柵欄也在這里。趙衡到京城後雖然隨著郭廣隆、高平川出去逛過幾次,但兩世差異實在太大,他對不上號。唯獨那些古色古香的舊建築,給他很大沖擊,中華文明的味道到日後可都沒保留下來啊。他有時候想,別的不說,單沖著這份古色古香的韻味,自己身上的擔子就不清。
全聚德尚沒有日後的豪華排場,但地方兒著實不錯,梁士詒熟門熟路點了掛爐烤鴨後便拉著趙衡進了雅間,他是老客了,跑堂的伙計會服侍得服服帖帖。倒是趙衡好奇地東張西望,看著店里的擺設,一會兒模模這個,另一會模模那個,覺得哪里都新鮮,要不是他衣著還算光鮮,人又長得器宇軒昂,才沒人敢把他當做鄉下來的土包子看待。
不多時,現片的烤鴨便送了上來,趙衡用筷子挑起後一嚼,外酥內香,味道似乎比後世更佳,不由得食指大動。
梁士詒笑道︰「如何?」
「極好,比我以前吃到的要好。」
「這是最正宗的京味兒。」梁士詒樂呵呵地說,「從廣東入京城,飲食大相徑庭,很多東西我吃不慣,但這烤鴨我第一次吃就迷上了。來來來,喝酒喝酒,最有名的皇莊老酒。」
「怎麼不喝二鍋頭?」
「那玩意勁太足,兄弟消受不起。」梁士詒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看趙衡的酒杯空了,斟滿後問道,「听你的意思,想要去捐官?」
「沒個身份,不好辦事。」趙衡道,「我比不上燕蓀兄,八股一竅不通,走科舉正途只怕是不行的。」
「兄弟的才能也不在科舉上。」梁士詒沉吟道,「捐官的話,文官能到候補道,武官能到游擊。雖然從三品的游擊看著比正四品的道員高,價格也低,但國朝素來以文統武,正途當中,總兵見了道員才堪堪對等,捐班雖沒那麼嚴格,但總是文貴武賤。真要捐官,還是走文職。」
說起捐官,梁士詒如數家珍,一溜兒說了出來︰「先要落籍告身,還要官宦作保,再者要分單雙、驗看、是否十足……」
一串兒說下來,听得趙衡兩眼直,他原以為只要銀子到位後往戶部一交,這官職就落下來了,哪曉得還有這麼多麻煩。
「門兒都沒有模清,哪個敢收你銀子?」梁士詒笑道,「而且,就算是明碼標價,不懂行也會被白白訛了銀子。」
「這個……」
看趙衡迷惑的眼神,梁士詒知道他不懂,便興致頗高地解釋起來︰「除了銀兩、大洋,其實朝廷還有通用的鈔票,稱為‘戶部官票’,每一兩折抵二千文制錢,原來是因為銀錢短缺給各地充作軍餉的,但實際上並不能十足兌現,必須打折。咸豐年間還能折抵八成、九成,到洪楊之亂平定後,只能折抵六七成,甲午以後,價格愈跌,市面上基本看不見,只能折抵四成。一千兩戶部官票,三百七十六兩銀子就能買來。但在捐官時卻是十足十折抵的。常有胥吏在其中動手腳,比如捐官得銀一千兩,他將其中五百兩改成官票,實際差額,盡數落入腰包。」
「為何不全部改成官票?」
「捐納規定,鈔六銀四,過比例不行。而且為了鼓勵捐銀,還有銀先鈔後的說法,意思同樣是捐班,在分委用實缺時,用銀子的要優于用官票的,哄騙一干人等盡數捐銀,他們好方便動手腳。實際上,一年到頭沒個正經實缺,誰先誰後,有區別麼?」梁士詒說的很透徹,「以直隸為例,候補道怕是不下兩百個,可實缺呢?一年都沒有兩個,排第三還是排第一百九十九,有區別麼?捐官只是小錢,要想實缺,還要大價錢。」
「候補道多少錢?」
「原來還要兩萬余兩,甲午以後,財政窘迫,連帶著價碼一年不如一年。現在海防捐還沒有停,不考慮單雙、驗看,候補道是八千多兩,如果全數用官票折抵,最多只要五千兩,但要想獲個實缺,怕沒有十五萬兩是拿不下來。若是兩江、兩廣、湖廣等膏腴之地,起碼五十萬兩。」
趙衡盤算了一下,出書前後一共賺了不到十五萬兩,刨去給梁士詒和高平川的分潤,到手的不過十四萬略多,原來還興奮不已,謂自己掘到了第一桶金,但現在看來卻很不經花啊。
「燕蓀兄的意思呢?」他頗有點失望,卻不想想,一個省一共就幾個道台大員,如果價格很低,還不全讓人買了去?
「捐候補道即可,然後再弄點銀子,去走榮中堂和樊大人的路子。」梁士詒安慰他道,「這下你明白了吧,為什麼你榮中堂顧左右而言他,其實……」
「其實是等我的銀子。」趙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下午倒是我唐突了。」
「無妨,無妨,不知者不罪嘛。」梁士詒道,「只是你今天這個五百兩的門包一出去,這二位爺知道你不差錢,恐怕要大大出血一番……」
趙衡的臉刷地就沉了下來,原以為榮祿既有招攬之意,謀個一官半職應當不成問題,想不到還如此折騰,他冷冷說道︰「原以為榮中堂有識見,想不到同樣勾當,如此政以賄成,還不如去走慶王的門路,最起碼他那里還是明碼標價,實誠得很。」
這句話梁士詒實在不好接,但也不能否認,只能苦笑著搖頭︰「說這麼多干啥,我要是有銀子走門路,早放出去做學政了,哪里用得著在京師苦熬。來,喝酒喝酒,我們一醉方休。」
剛剛舉起杯子,只听得外面七零八落一陣桌子凳子的響動,隱然還有怒罵聲和女人的尖叫聲,趙衡眉頭一皺,剛要出去看個究竟,卻被梁士詒攔住了︰「兄弟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京城里龍蛇混雜,實在是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管不勝管,徒惹麻煩而已。」
「這個……」趙衡只能硬生生收住腳,剛想重新坐下來,只听見「啪」的一聲,清脆無比,隨後又有人怒喝道,「放開你的狗爪子。」
只是這聲音好生熟悉啊!京城之大,趙衡熟識的人卻沒有幾個,他仔細一想,這不就是上午在書局踫到過的凌雲霜麼!原本還打算專門過去拜訪的,現在居然在這里踫上,倒是真有緣,他抱歉的對梁士詒笑笑︰「好像踫到熟人了,出去看看。」
梁士詒無奈,也只好一起跟出去,大廳當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張靠窗的位置邊上,只是情況多少有些詭異︰兩個中國人,一男一女;兩個洋人,金碧眼,亦是一男一女,看上去都還般配,只是中間夾雜著一個戴著瓜皮帽的矮子,模樣卻猥瑣的很。
趙衡一眼就看見了凌雲霜,估計旁邊的女子就是上午假扮成佳公子的凌雲楠了,站在雅間門口他看不清楚對方的正面,瞧著架勢,剛才那罵聲應該是凌雲霜罵的,而那聲清脆的「啪」聲,估計就是瓜皮帽挨的,不然何以他還要捂著臉呢?只是,如果是凌雲楠出手的話,這勁也太足了點,瓜皮帽臉上分明是五個鮮紅的指印。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吃不準了。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