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姚師傅就點破了其中的奧秘。這種核銷方法,表面上看是戶部掌握了全權,但其實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因為戶部根本就不會來現場看實際到底要多少銀子,了不起能派個人來清算賬簿就算頂天了。定價多少、物料多少、耗損多少,全部是自上而下的糊涂賬。一兩銀子的東西,抬價可以抬到三四兩,黑心的時候八兩都抬過,反正沒人來監管,做的和領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抬得越多他們才能多拿不是?多出來的銀子兩邊私下分賬,大家自得其樂,何苦斤斤計較相互殺價。虧了誰呢?就虧了掏銀子出來的戶部。
歷任總辦,要麼根本就不懂業務,被下面人坑騙;要麼就存了同流合污的心思,趁機為自己撈上一票;難得有明白又不太貪的,也被下面人聯合起來弄倒攆走。崇厚管的時候是這樣,李鴻章管的時候還是這樣,因為只有通過這個辦法他們才能正經地從戶部淘到足夠的銀子,才能夠有錢揮霍浪費。當然,戶部也不是沒有明白人,但明白又能怎樣?幾十年下來,早形成了互相牽制的關系網,尚書、侍郎幾年就要換一任,經辦的官員倒可以十幾年不挪窩,別的本事沒有,騙騙兩榜進士出身、滿腦子忠孝仁義的老夫子們本事足夠了。
用後世的話說,北洋局這才有了不斷交學費的「本錢」。整個北洋機器局從開工到現在,三十多年過去,前後投入二千多萬兩銀子,不斷買機器,買設備,買技術,最後能造什麼呢?不過就是每年幾百萬斤的黑火藥、幾百萬槍彈、幾萬顆炮彈、地雷、水雷,還有一堆一出世就過時、十桿里有六七桿常出故障的落後步槍。當年能造出潛艇不過是再偶然不過的事情了,若不然怎麼沒听見後續動作?倒是造過幾艘游輪,李鴻章有,慈禧也有,後來都不知所蹤。不過,洋務派對外面吹噓可不是這樣的,謂這個機器局應有盡有,礦石進來,洋槍出去,銀子進來,槍彈出去,標榜鋼鐵、冶金、機械、火藥、化工、造船、輪機、槍炮,各個門類,從頭到腳,統統都是國造。
當然,抬價的時候是大多數,壓價不是沒有,而且是很荒謬的壓價。北洋局剛剛辦起來時,黑火藥定價是每斤銀二分,這價格在當初是正常的,但後來物價騰貴,什麼東西都漲價,二分銀的價格卻幾十年不動,就偏低了。因為黑火藥是大宗,動不動就是上百萬斤的產量,戶部再糊涂也不能視而不見,二分的價格就一直維系下來,沒人敢動。可二分到後來是造不出黑火藥的,每年上報的數量又不能減少,怎麼辦呢?摻假!黃土、沙子、碎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往火藥中摻,一直摻到分量足夠為止。然後再拿著摻了假的火藥去造炮彈、造地雷、造槍彈,能炸響才怪。都說國造彈藥不好使,很多時候從原材料開始就爛根了,還能指望成品管用?
這個末日的王朝,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氣數將盡的模樣。
以趙衡這次設計的工兵鏟來說,如果他要規規矩矩走正式流程定制,那每一把工兵鏟的定價起碼得在三十兩銀子以上,其中六七成都是虛報的。哪怕實際用的三四成,在正式采購中還有以次充好、還有克扣——不然怎麼可能有材料多出來私造?
趙衡終于明白了,為什麼李鴻章說「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造船虛報價格,要虧六到七成,買船要虧三成的回扣,而租船因為金額不大,上下其手的難度加大,反而是貪腐比例最小的——老李是明白人啊!
姚師傅一頓話人深省︰「管事一個月的俸祿明面上不到三十兩,可他能養得起六個姨太太,還在天津、京師有四處宅子,錢怎麼來的?」
而馬師傅被趕走,固然有不能干活的原因,但歸根結底還是在他那張嘴上。因為管事經常挪用工料去私造賺錢,而且私造後不肯給工人相應工錢,所有錢都自個兒獨吞,他實在看不下去仗義執言,自然要被人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而趕走。
真他媽的!趙衡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了馬師傅的遭遇後更是怒從心頭起,一站起來,抄起身下的凳子惡狠狠地朝牆壁砸去,「轟隆」一聲過後,牆壁被砸了一個大坑,凳子散架後也落了一地。眾人都是嚇了一跳,這位大人的性子還真是暴烈,剛才還有說有笑的,說翻臉比翻書還快。
只有姚師傅還若無其事的有說有笑,趙衡看對方嘴角偷偷流露出來的笑意,心里頓悟,知道自己上當了——面前的人物可鬼著呢。想想也是,十五年前就能放洋出去的能工巧匠,早不說晚不說,挑這個時候給趙衡捅自己放洋的經歷,吃飽了撐著?
「誰在嚷嚷,誰在鬧事?」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外面忽然跑過來一人,長得肥頭大耳、猥瑣無比。
有人小聲對趙衡嘀咕了一聲︰「他就是管事。」
「給我滾過來!」趙衡暴喝一聲,震的人耳膜痛。
管事還沒看清楚是誰在說話,只听到對面傳來的聲音似乎年紀不大,氣急敗壞地說道︰「好你個小兔崽子,反了天了,居然在太歲頭上撒野,老子不威,你……大……大……大人?」
他突然看見從人堆里站出來的趙衡,站在面前威風凜凜,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說話都哆嗦起來。從趙衡的官服上看,正經的五品文官啊!別看管事在工人面前吆五喝六,可論起正經官職來就是個不入流的吏目,離趙衡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管事上面有督辦,督辦上面有巡檢,巡檢上面有委員,委員上面才是機器局的總辦、會辦。光論官餃,總辦正五品、會辦從五品,趙衡的官餃比總辦低,與會辦平等,高于委員及以下,比起管事那就是天上地下了。
「還不滾過來?」
管事戰戰兢兢地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禮,「卑職參見大人,不知大人是?」
「本官是候補同知兼武衛中軍營務處營務委員趙衡,認得我麼?」
管事本來搖搖頭,想說不認識,忽地想起一個人來,渾身如篩糠一般,「大……大人就是前段時間報紙上登……」
「不錯,就是我,這下認識了吧?」
管事這下真是有苦說不出,本來趙衡就算是五品官他也不怕,反正不是現管。不料听了趙衡的名頭之後卻暗暗叫苦。京津兩地誰不知道新近竄起、為榮中堂所看重的青年才俊?不要說他一個小小的管事,就是機器局總辦面對這個榮中堂麾下的紅人也是要巴結的。只是,這麼一個紅得紫的人物,今天是哪根神經不對來北洋局?若是巡視,又沒有事先通知;若是私訪,偏又穿了全套官服,生怕別人不認你還是怎麼的?不過,這只能是深藏于心的月復謗,面上絕不敢多言一句。
胖胖的身軀在地上磕頭︰「不知大人大駕光臨,小的們有失遠迎。大人來鄙局有……有什麼公干?若有吩咐,派人傳個話就行,絕不敢勞您大駕親自跑來。」
「怎麼,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怕我跑過來看麼?」
管事汗如雨下︰「不敢不敢,卑職絕無此意。」
「哼!」趙衡從鼻子里重重地出氣,「我不跑來的話,能知道你趕走馬師傅麼?能知道你娶六個老婆麼?能知道你買四處宅子麼?」
管事這下瞪得眼楮都直了,嘴巴張大得可以直接塞下隻果,當著趙衡的面他不敢還嘴,眼神卻惡狠狠地掃著趙衡後面的工人,似乎想揪出來是誰告的密。眾人懾服于他的婬威許久,居然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只有姚師傅似笑非笑地看著趙衡。
「屬實麼?」
沉默,無言的沉默。這問題不能否認,當然也決不能承認。這點道理,管事在官場上模爬滾打多年了,當然看得清楚。
「啞巴了?到底屬實不屬實?」
「屬……屬實。」
「怎麼,不服氣?」趙衡伸出一根指頭指著他,「我要是你,明天就識相地從局里滾蛋。老子連崇禮那里都敢打擂台,你一個小小的管事,碾死你還不和碾死一個螞蟻差不多。」
說起崇禮,管事那才真叫膽戰心驚︰雖然表面上看是因為榮祿出面保了趙衡,但外面都在傳說因為趙衡連英國公使的門路都走得通,所以朝廷不敢不放人。崇禮還是當權的尚書呢,而機器局自李中堂倒下之後,上下都是驚弓之鳥,有一天沒一天的混日子,真要較真起來,誰都跑不了。
他汗如雨下,哆嗦著不敢動。
「滾吧,趕緊從我面前消失,明天別讓我再看見你。」趙衡惡狠狠地說道,「這兩年撈的夠多了吧,不想下半生在牢里過的話,就給我識相點吐點出來。」
管事磕頭如搗蒜,一溜煙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