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啊,你到周家這麼多年了,我可是眼看著你長大的。雖然我嘴里沒說過,但我一直都是把你當成兒子看的。」
山南道,渝州城,周大善人的宅邸中。一位白蒼蒼的老人正對身側的少年溫言講道,臉上全是欣慰之色。
「管家您一直都很照顧我的,周和銘記在心。」那少年恭恭敬敬地回答著,腳步不停,始終保持在那老人身後一側,一兩步遠的距離。
管家看著周和的樣子,搖了搖頭,皺眉道︰「你知道,我這個位置,遲早是你來坐的……莫搖頭,听我說。」
他揮了揮手,制止了周和誠惶誠恐地鞠躬作揖,繼續說道︰「我看老爺多少也有點這個意思,可是你現在這樣子是不行的啊。守成有余,進取不足。身為管家,可不是把這大宅子里的事情弄好了就行的。自己不主動點,你讓老爺將來怎麼放心把生意上的事情交給你?」
周和默然片刻,然後對著管家拱手道︰「多謝管家指點,只是我想的確實沒有那麼多。當年若是沒有老爺收留,我一家三口皆成餓殍。現在心中所想的,也就是報恩而已。」
「這麼想也不錯,只是那報恩嘛,也有不同的報法。牽馬執鞭可以算是報恩,能夠被老爺視為左膀右臂的,也是報恩。更何況,家中父母、將來的妻兒,都是如你這般渾不在意的?富貴險中求啊,何去何從,你自己慢慢想罷。」說著,管家微笑著揮了揮手,示意周和不必緊跟,就快步離開了。
不提這邊長者慈,幼者恭,如同光風霽月般的場面。片刻後在那邊堂屋之中,卻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樣子了。
「老爺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個山南道,竟然連一個有道高人都找不出來!」听著屋子里傳來憤怒的咆哮,外邊過路的僕役們都似乎看到屋檐上的瓦片搖搖欲墜了。
就連這填滿了濃濃秋意的天井,也仿佛一下子變得陰暗了幾分。于是僕役們走到這附近的時候,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地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地唯恐驚動了里面的人。
周老爺穿著一身團花紋的蜀錦袍子,焦躁不安地在屋中走來走去。緊走幾步,又慢走幾步,顯得心事重重。
「後面的那東西……」說到這里,周老爺不由自主地往後面看了一眼,雖然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堵牆壁,但眼神中卻滿是陰郁。
「那東西雖然還沒有開始害人,但是現在就已經鬧得我家宅不寧了。若是等到那東西成了氣候,難道我還要舉家避禍不成?」周老爺忽地站定,扭頭問道,「派去青城、峨眉等地的人,現在還沒有消息嗎?」
當下便有一人站了出來,垂道︰「回稟老爺,派去的人按照腳程來算,現在恐怕還沒有進劍南道呢。他們要去尋訪有道高人,怕是還要再費些時日。」
周老爺冷哼一聲,又走了幾步,手一抬,正要說些什麼,忽然听得外面似有喧嘩之聲。他此時正是見到石頭擋路,也恨不得踢上幾腳的心情,不由得怒道︰「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廝在頑鬧?與我拖到堂前來,先打十杖再說話。」
此時屋子里站了十幾個人,又有幾個人應諾一聲,急奔而去。過了一會兒,那聲音不但沒有停下,竟然反倒是大了幾分。
眼看著周老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黑臉膛上,竟然又透出了幾分醬紫色來。眾僕役皆是腳尖擦著地,悄悄地往後面挪了一點,以防自己太靠前了被老爺注意到。
只恨此法僕役們盡皆慣熟,最終也不過是眾人都退一步而已。周老爺只顧盯著門外,一時也沒有察覺。但是看他的臉色,怕是馬上就要有人被尋個由頭吃點教訓了。幾個膽子小的僕役,背上已是汗出如漿了。
忽然下有人揚聲道︰「老爺,我去看看。」眾僕役大驚,不知是誰如此膽大包天,來當這個出頭鳥。側目一看,又盡皆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眼得是此人,僕役中幾個機靈的不由得心中暗道︰「怪哉,這廝一向狡詐,正是綿里藏針之相。此時卻來出頭,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
不過若是讓這些人也去出頭,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周老爺點了點頭,面色緩和了些道︰「周和,你去看看罷,仔細些。」
周和疾行而去,沒過多久便回來了,躬身道︰「稟老爺,方才乃是一道人要見老爺,門口僕役正欲回報管家。那道人卻說須得老爺親自前往,大開中門迎接。僕役與他爭了幾句,故此喧嘩。」
「方才過去的那幾個下人呢?莫非就站在一邊看熱鬧?」周老爺皺了皺眉,城中多有稱他為周大善人的。若是有出家人上門,周老爺倒也不吝于一飯十錢地施舍。
但是一切皆有規矩,自然有僕役下人去處理。如果隨便跑個人來,周老爺都要去見他,那就別想干正事了。真有不知好歹,得寸進尺的,說不得就要打斷腿扔出去了。
周和猶豫了一下答道︰「那道人怕是有些手段,我見來旺他們鄧鄧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是被妖……法術所迷的樣子。」
驟然听得這話,周老爺似乎突然感覺身上一冷。自家後院不安寧倒也罷了,畢竟未曾傷人。但是現在外面就來了個妖道,竟然是打上門來了。
自家也不知道是得罪了那路煞神,眼下之計,恐怕就只有一走了之了。周老爺臉上惶急之色一閃而過,正要說話,那周和突然說道︰「老爺,依小的看來,門外那道人,不像是有惡意的樣子。」
周老爺正要破口大罵,卻終究按捺下來,沉聲道︰「你且說說看。」
「那道人既然有法術,又制住了外面的人。若是想要對老爺不利,徑直走進來就是了,何必要等老爺出去?」周和侃侃而談,「若是那道人有真本事,能為老爺除了後院的禍根。見上一見,也正顯出老爺的誠意來。」
至于那道人為什麼突然用法術,周和估計是後面去的那幾名僕役出言不遜,甚至可能還有推推搡搡之類的。不過這種事情,就算是在老爺面前說出來,也不會得到更多的贊揚,還會給自己惹禍,自然就要避而不談了。
周老爺面沉如水,坐回凳子上,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旁邊的桌子。下面的僕役心中也跟著七上八下的時候,周老爺突然一揮手道︰「開中門,我這就去見他。」
听得這話,自然有下人飛奔去辦。幾名僕人神色復雜地看了看周和,都在想著這廝以前總是不言不語地去辦事,老爺就已經頗多贊賞了。現在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居然變得銳氣十足的樣子,老爺自然對他關注更多。怕是等到周安那個老家伙去安安生生地養老了,管家的位置就是他的了吧。
當下便是下人們排班站位,隨周老爺將那道人迎進堂屋。雖然遠不及官府威儀,卻自有富貴氣象。
待那道人走近,眾僕役也是心中暗自喝彩︰好一個得道高士,怪不得周和不敢怠慢。那道人約五六十的年紀,臉色紅潤,烏黑的頭中,夾雜了一些銀絲。雖然面相有些蒼老,但是顧盼之際,更顯得幾分從容氣度來。
他身上的藍色道袍已經洗得有些白了,倒還是干干淨淨的。背上背了好大一個藤編的背簍,與平常人家所用下方上圓的樣式不同,他這個是方方正正的,卻像是口箱子。
這道人隨周老爺進了堂屋,分賓主坐下了。自有僕役端茶遞水,送上果子蜜餞。周老爺口中寒暄,眼楮微微眯著,打量著這道士。
若是單憑賣相而言,這道士倒也像是個有本事的。不過這年頭騙子多如過江之鯽,冒充皇親國戚的都有,周老爺自然也不敢大意。
還沒有等周老爺想好試探這道人的招數,那道人卻先從自己的那藤筐里模了個梭子出來道︰「貧道青符門胡長生,遠來無物為敬。這枚清腸稻還算是個稀罕物,請周老爺不要嫌棄。」
周老爺定楮細看,此物雖然有尺多長,其大如瓜。但是仔細看來,卻是晶瑩雪白,略有些透明。兩頭也沒有梭子那樣尖,這道人剛才說什麼來著?情長刀?
周老爺有心要問,又怕滅了自家威風,便舉了起來示之左右。僕役下人們紛紛伸長了脖子猛看,一個個都是嘖嘖稱奇,卻又說不出什麼名目來。
舉了一陣,只听得贊嘆驚奇之聲而已。周老爺本是期待有個不起眼的下人站出來,將此物的來歷一口叫破,也好顯得自家威風。但眾人盡是贊嘆而已,倒讓高舉著手的周老爺如同台上的優伶一般可笑。
周老爺見得眾人縮頭不出,不由得暗自嘆氣。雖然一直有人惡意中傷自己,說鼎鼎大名的周大善人只是個暴戶。但是周老爺一直都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有世家之風的。
只恨僕役不爭氣,平時也就是擺點排場還算將就,現在就露怯了。周老爺黯然神傷,正想著如何將話題轉移開。忽然見得下面有一人走上前來,行禮後道︰「老爺,按《拾遺記》所言,漢宣帝之時,海外有被明之國前來進貢。其中有清腸稻,吃了可以一年不餓的。」
說話的自然是周和了,剛才這話說得不倫不類,半文半白的,若是讓私塾先生听見了,不是吐血就是要吐口水了。周和又豈不知原文是說的「一年不饑」,但要是這樣說出來了,老爺多半是不懂的。莫看自家老爺有時候談吐文雅,那不過是依葫蘆畫瓢而已。別人要是換個說法,他就不懂了。
其實這樣說,老爺依舊不是很懂,只不過最關鍵的東西還是明白了。當下周老爺便瞟著胡長生,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東西吃了,就能頂上一年?」
「一年自然是不行的。」胡長生搖了搖頭,不等周老爺說話,又續道,「昆侖墟中有木禾,乃是仙人所食之物。流落到人間,有些地方得天地靈氣所鐘的,也會長出來。不過雖然是仙種,卻因為仙氣消散,吃了只能夠三四個月不餓吧。」
三四個月,也是了不得的了,于是周老爺臉上的笑意更加濃了幾分,也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了。倒是胡長生微微點頭,對著周老爺說道,「漢時大儒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周老爺家一小廝也知《拾遺記》,大有古風啊。」
「哈哈哈,哪里哪里。」周老爺雖然不知道那「**鄭萱」到底有多大,但卻依舊是一臉謙虛地笑著,對那小廝揮了揮手道,「周和,這里沒你什麼事,去把剩下的柴劈了。」
待周和恭恭敬敬地退下後,胡長生又說了幾句,無非就是說周老爺家藏龍臥虎,一個砍柴的下人都如何如何。雖然看周和的衣著是奴僕,卻實在不像是個砍柴的樣子,但胡長生也似乎恍若未覺。周老爺得意地微笑點頭,當下自是把這些恭維話全都笑納了。
此時周老爺再看道人,便覺得順眼許多了。同時心中暗自決定,若是現這道人真是騙子,趕出去的時候,就不用打斷腿了。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