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阿繼看看孝廉,看看二娘。拜托!這事他是想都沒想過,上輩子阿繼從七歲開始,對著書本凡是二十多年,多少良辰美景,多少人間酸甜都如細沙從指縫中流走,不曾在生命中停留片刻,最後落得個腦瘤穿越!
本來阿繼想得好好的,一頭過繼入小地主家里,一個舒服日子是跑不了的,到時候縱情山水,優哉游哉,娶妻納小,教丫鬟,哪樣不能讓人如神仙快活?書本文字實在是對膩了,回到大明之後,他從來沒想過走讀書科舉之路。
阿繼連忙搖搖頭,「沒有讀過。」
孝廉老爺道︰「如此一來,阿繼已經過了蒙學的年齡,恐怕日後學業很難有成。」孝廉老爺都這麼說了,幾乎就是給阿繼下了死亡通知,別想在這道上走了。這話說得十分致命,既然剛才二娘親口承認考取功名是老二的遺願,那阿繼便肯定無法滿足這個願望,那他自然不適合入繼。
說到這,阿繼仿佛听明白了,這廝要使壞!
果然,大伯接過話茬道︰「在下那不成器的兒子,八歲入學,如今也十年寒窗,去年縣試也得大尹一句贊,說是回去再讀兩年,沉穩學問,來年縣試再點。所以在下想著,雖然家里也只有一個子嗣,但為了二弟遺願,只好讓犬子過繼二房。他也可以繼兩房香火,還請孝廉老爺做主。」圖窮匕見了,他的兒子是讀書人。
他很清楚現在二娘已經被大伯裝進了陷阱,其實過繼根本沒有能不能讀書這一說,大伯只是虛張聲勢強詞奪理,但有什麼辦法,這個時代男人說話終究有力,而且還有個孝廉在幫腔。
賊老天好耍人,眼下情形,要過繼就必須讀書,不然繼承權要被這幫廝剝奪了似的。難道那該死的書本兩輩子還是無法擺月兌?阿繼郁悶地看著二娘,只見她精神萎靡,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失望。
阿繼心頭一震,他清楚記得,自己十歲那年,和同學打架打傷了別人,母親帶著自己去人家賠禮道歉時,母親看著他的眼神就是如此無助失望。
阿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楚,為了二娘,為了母親,更為了自己,阿繼突然嚅嚅說道︰「二娘,我想讀書。」
這一聲如同扔到地上的瓷碗砸碎一般清清楚楚的在正房里回響,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大伯指著他一臉不屑地說道︰「就你?沒听孝廉老爺說話嗎,你是沒有機會成就學業的。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孝廉老爺微微點頭,「蒙學之齡以六歲為佳,不應過八歲,最晚最晚十歲也應啟蒙。現在汝這般年齡啟蒙,恐怕一生難有成就。」
儒家這個啟蒙路數是有道理的,六歲到十二歲基本就是啟蒙讀物和四書五經的背誦了解,到了十二歲開始進行三到五年的制藝訓練,所謂制藝就是寫八股,因為考童生就是兩篇八股文。這樣在十七八歲中秀才,再磨練一兩年直接沖擊進士。而且還有一方面是寫字,科舉講究的是一筆端正的正楷館閣體,如果沒有十年八年之功如何能寫得規整?
阿繼把心一橫,不管不顧說道︰「二娘,我要讀書,我也要點秀才。」
大伯這已經怒沖冠︰「住嘴,大人說話哪有你的地方?」
二娘本來也有些無可奈何,但听到佷兒這樣堅定,頓時心中歡喜,對孝廉做了一福︰「老爺,既然阿繼都這麼說了,為何不讓他試試呢?聖人雲有教無類。」
五爺一直同情孤兒寡母,也道︰「是啊,讓阿繼讀書就行了。」
大伯剛要說話,就听族長道︰「好了,要不這樣。今年是萬歷三十三年乙巳,本科縣府兩試已經考過,下一次縣科考是三十五年丁未,算來還有兩年時間。不如且讓阿繼寄養在二房門下蒙學讀書,兩年後縣府道試,如若阿繼不能進學,就取消繼承權。你從此死了這條心,也別說我等族人沒給你機會。」族長這麼說明顯是在偏幫大伯,一個從沒讀過書的少年,還過了蒙學最好的年齡,想要兩年考中秀才豈不是白日說夢?
二娘心想,阿繼就算是神童,也絕無可能啟蒙兩年就考入學的,連忙道︰「族長,阿繼從未蒙學,怎可能兩年時間就中得秀才,而且說是兩年,但縣試不都在二月麼?算來滿打滿算不過一年半時間,這樣對他……」
這邊大伯連忙打斷她說道︰「好,族長這個建議十分妥帖公道,就給阿繼兩年時間,如若他能入學,也能成就二弟心願,我不在對此多說一字。」他心中想的也和二娘一樣,你再聰明能聰明得過阮大才子嗎?本縣史上最年輕的秀才阮自華不也是八歲入學十三歲才考中秀才?五年時間還是靠神童點出來的,
大伯刀子一般的目光讓阿繼心頭一凜,又想起那日在荒郊野地的夜晚差點被人活埋,他連忙搶過話頭,「族長說的是,阿繼理應接受考驗。小子會考上學,堂堂正正入繼。」說著對族長,對孝廉叉手作揖到地。這在古代是除了跪拜之外的大禮,也是很鄭重地接下了這個挑戰。
孝廉臉上有些不好看,明明說了他沒機會了,可這孩子還如此執拗?但作為孝廉什麼話都可以說,讓對方不要向學的話不能說。他臉上有點掛不住,哼了一聲,扭頭一邊。
大伯道︰「那如果阿繼入不了學呢?」
欺人太甚啊,阿繼心中有些怒了,不就一個繼承權嗎,至于親兄弟撕破臉皮。不過一想這惡人連殺人的壞事都做得出來!忍了,現在不是時候,ho1d住!
二娘看著阿繼一臉決絕的神情,也把心一橫,「好,一年半之後阿繼入不了學,我便讓你家大郎過繼。」
「一言為定,立下字據吧。」大伯臉上已經泛起喜色,誰不知道阿繼從小頑劣,這個賭局便是太陽西出他也是贏定了的。
二娘讓家人鋪了筆墨,請司儀錢秀才執筆,寫下約定。一式兩份,給族長看了看,族長、孝廉、兩位秀才做了中人,二娘與大伯分別按下手印。
大伯收了約,嘿嘿冷笑兩聲,說聲告辭,便揚長而去。幾位鄉老,讀書人,也紛紛告辭。即便是這樣被欺辱了,二娘還得忍辱負重,拿出銀子一一致謝。
一場好好的過繼禮就這麼被攪黃了,當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家里就剩下二娘、老三夫妻倆,還有阿繼。
二娘眼楮有些紅,但她緊緊攥著手里的帕子,強忍著淚水流出。她吩咐家人擺上飯菜,招呼著他們吃了。
吃過飯,徐日金夫婦帶著兩個兒子也告別離開。母親還是有些不舍,拉著兒子的手說道︰「兒啊,從今二娘就是你娘。來,跪下。」
阿繼無可奈何地跪了下來,娘親按著他的頭,一二三,磕了三下,「叫娘。」
阿繼眼楮一閉,叫就叫吧︰「娘!」
二娘心疼地將阿繼摟在懷里,「唉!」雖然如此,但沒有證人在場,這樣的過繼哪里能算?
「親生父母」走了,二娘吩咐琴兒帶他去自己房間休息。一套三進的院子,二娘住後院,阿繼住中進。等他來到房間,突然听到後面傳來一聲嚎啕痛哭,那個女人一直撐到現在。
在阿繼的要求下,終于洗上了熱水澡,洗澡的大木桶就擺在他在二進的房中。為了這個澡,家人們忙活了足足一個小時。現在他終于可以享受一下片刻的閑適。
躺在水桶里,渾身微微出汗,阿繼解開髻,讓頭散落下來,毛巾搭在頭上,頭靠著桶邊,腦子里縈繞著這兩天的際遇。
周轉到這個朝代,對于阿繼來說也不能說完全不好,至少他的腦瘤沒了,獲得了新生的機會。本來想著在這個時代混個小富即安的生活,舒舒服服過日子。
但誰能想到,一場入繼的爭奪,又把他生生逼回了書桌之前,面對上輩子要了他性命的書本。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阿繼又有什麼辦法,見步走步吧。
水溫恰到好處,阿繼無比舒適,他把自己的優劣情況在心中三五六地擺出來。目前好的方面在于,他現自己腦中的病已經沒了,兩天時間再也沒有了暈眩和頭疼。這個很正常,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腦子的瘤子自然不會再有。
壞的方面,貿貿然闖入這個時代,還要面臨著被迫無奈的科舉應試,一年半,只給他一年半時間。看著二娘,爹娘殷切的目光,想想大伯、孝廉、族長苦苦相逼,無論出于什麼原因。阿繼都要攻克這個難關。
那麼要完成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他有什麼辦法呢?阿繼盤算著手里的牌。雖然那輩子是文史類博士,但四書五經基本沒讀過,僅僅在大學時候精讀過一遍詩經,還是因為大三的學年論文是詩經,所以才有過這樣的經歷,只是現在印象也有些模糊了。
如果按照正常啟蒙學習,他必須把一系列的蒙學讀本背誦理解,那是包括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幼學瓊林,增廣賢文在內的幾本必讀書。但他有一個特殊的優勢,就是識字,在家里,可以跳過這些書,直接進入四書。
因為生員考試,縣府道三級,考的是四書,也就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他有把握在半年之內流利背誦四書,然後再用半年時間理解四書的注釋。受過現代教育,在邏輯學整理歸納燻陶下出來的阿繼,自問理解能力肯定比那些天天背書的人強許多,理解經典方面,他也有自信。
至于生員考試的形式,阿繼也知道,縣試兩道四書題制藝,制藝就是八股文寫作。最後半年突擊一下八股文寫作。
對于這點,阿繼有幾分把握,因為八股文寫作不僅僅考的才華,否則明朝大才子徐渭、祝允明、文徵明就不會終身不中進士了,甚至文徵明連舉人都考不過,徐渭這樣的大牛考八次鄉試不中。
換個思維就是,考科舉需要的不僅僅是大智慧,還要有小聰明。上輩子經過了二十多年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阿繼恰好是應試的高手。那輩子最後七年,他日日面對的都是明朝的筆記、雜記,其中還有許多時文、制藝的書籍,里面許多都提到過科舉就是撞大運或者有竅門。前人幾百年總結了經驗,科舉必有竅門,只要掌握竅門,科舉大門並非高不可攀。
中國人應付考試那真是千年的傳承,想想後世為了應付雅思,甚至有人將考試中听力閱讀文章背誦出來,再配上答案,形成「雞精」,讓英語沒什麼基礎的人可以憑著撞大運考過關。所以阿繼並不認為考秀才是不可完成任務。
而且阿繼還有一項天生技能,就是寫字。在大明朝擁有一筆漂亮的正楷毛筆字的重要性,怎麼夸張都不過分,歐顏柳趙四家楷書逐漸演化成館閣體,科舉入官的必經之途。在同等水平下,字寫得好的必然壓人一頭。
而阿繼上輩子在爺爺的嚴格督促下,小學六年歲月里天天不拉地臨摹顏體筆帖,直到上了初中,貪玩的他進了縣重點中學才斷了練習毛筆字。
這是一項無法比擬的優勢,只要這一年內他把四家筆帖多多臨摹揣摩,寫出一筆好字完全可以期待。在考秀才時,有時候只要字好,就算制藝差些,提學縣官覺得你有展潛力,也會點你出來。
其實阿繼還有一個心思,大伯可是敢殺人的主,定下這個賭約,對于大伯而言是再便宜不過的,一個十四歲尚未蒙學的少年怎可能一年半內考中秀才?既然可以通過賭約獲得財產,大伯何必再冒險對自己下毒手呢,那麼阿繼至少在未來一兩年里可以保住平安。
心中脈絡漸漸成形,阿繼的心也安定下來,眼皮子越來越重,終于在桶里睡著了。
突然感到有水聲響起,阿繼猛地醒來。「啊!」只听旁邊一個女聲傳來,阿繼一看,竟然是二娘的丫鬟琴兒。
阿繼嚇得連忙用毛巾遮住某些部位。琴兒臉微微一紅道︰「女乃女乃讓我過來服侍哥兒沐浴更衣,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原來少爺是睡著了,嚇死奴婢了。」
琴兒十五六歲的樣子,但古代女孩普遍顯得小一些,看上去也就十三四歲上下,娥眉淡掃,相貌清秀,也是個美人胚子。
阿繼收住心思,道︰「好了,我要出來了,請姐姐出去一下。」
琴兒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換洗衣服就在旁邊的板凳上,奴婢走了,哥兒早點歇息吧,女乃女乃說了明日一早要帶哥兒去社學。」說著順手帶上房門。
阿繼起來換了衣服,頓覺渾身清爽了不少,二進的房子格局中間是一個小廳,然後一邊是臥室,另一邊是書房。阿繼拿起燭台,走過小廳,進了書房。只見西北兩扇牆上,靠著兩個書架,上面堆滿了書籍。阿繼來了興趣,這些不都是明朝善本嗎?到了後世一本都要買上好幾千元呢。
他把燭台放在案上,在書架上瀏覽起來,咦,這本不是王陽明的《傳習錄》嗎?阿繼上輩子因為負責明朝書籍錄入,特別拿過一本蘇州嘉趣堂的善本來看過一月。這本又是哪里出的呢?
阿繼翻開書頁,感覺十分眼熟,趕緊看了一下書目下面的小字,「蘇州嘉趣堂嘉靖三十二年刻印」,旁邊是一方橢圓紅印——半山居主人。
突然阿繼腦海里靈光一閃,此情此景怎麼如此熟悉?上輩子他拿到了陽明公的《傳習錄》,那天家里停電,他不就是站在書架旁,在蠟燭的微光下,翻開書頁,下面那行小字也是寫著「蘇州嘉趣堂嘉靖三十二年刻印」,旁邊也是一方橢圓紅印——半山居主人,這是一章藏書印,代表著這本書為一位半山居主人收藏過,說不定就是這家之前的男主,那位已逝的二伯。
歷史在這一刻貫通了!阿繼兩世為人,卻翻開過同一本書。
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突然仿佛爆炸了一般,那輩子七年中接觸的數萬卷明朝書籍盡數涌現,仿佛一架壞了打印機,無數的篇章在腦海中漫天飛舞,無數信息涌入腦海中。阿繼感到腦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阿繼雙手抱著腦袋頹然倒在地上,那台打印機還在不停打印著書稿,書稿一幅幅如電影般在腦海中閃現。難道是腦瘤爆炸了嗎?這是阿繼昏過去之前最後一絲意識。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