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朱翊鈞看著張凡說道,「今夜老師不必再在此陪著本宮了。」
「怎麼了殿下?」張凡有些疑惑地問道,「莫非是……殿下有什麼話,想要跟陛下說?」說到這里,張凡看了看堂中央的一道掛簾,後面正是如今隆慶尸首的所在。
「不。」朱翊鈞搖了搖頭說道,「該和父皇說的話,本宮都已經說過了。」說到這里,朱翊鈞的臉上露出了不知道應該稱之為苦笑還是無奈的表情。
「那……殿下為何?」張凡莫名其妙起來了,既然朱翊鈞沒什麼事情,為何現在要趕他離開呢?
正在這個時候,門口有小太監稟告的聲音傳來,是來送晚膳的。
「老師在此已經陪著本宮為父皇守夜六天了。」朱翊鈞說道,「如今還一日。各地的親王、郡王雖然還有很多沒到,不過也是來了不少。明日就是父皇大殮之時了。今日老師還是早早回家休息吧,這些天老師都只顧著照顧本宮,早上還要和那些個本宮討厭的大臣周旋,讓他們不來打攪本宮。這些本宮全都看在眼里。何況這里早晚還听著這有些讓人心煩的**,老師這幾日瘦了不少,就連本宮都能看得出來。更何況……」
說到這里,朱翊鈞停了下來,眼神看向了送晚膳過來的太監正在向外拿著飯菜。
「這幾日,宮中只能吃這些。」朱翊鈞說道,「雖說父皇駕崩,朝中的臣子也當如此。但是本宮就算是不看也知道,如今照樣有那樣在私底下大魚大肉的。老師這麼著和本宮受罪,不值得。老師還是快快回去吧。」
听到朱翊鈞的這番話,張凡沒有皺眉,也沒有起身走人的打算,反而是笑了起來。
「這……」果然,朱翊鈞被張凡的這個樣子弄糊涂了,「老師為何發笑?是否本宮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不不不,殿下所言極是,且殿下關心微臣,微臣心中是感動不已。」張凡趕緊說道,「微臣之所以發笑,實乃是心中高興啊。」
「高興?」朱翊鈞疑惑了。
是啊,皇帝死了還沒幾日,這尸首還沒有入棺下葬,就擺在張凡面前呢。然而張凡竟然在這個地方,當著當朝太子殿下的面,說心中高興。這要是被那些個御史知道了,**他欺君罔上都是輕的,最起碼也應該是個大逆不道,要求直接拉出去砍了。
但是朱翊鈞只是疑惑,卻並沒有那麼去想過,他知道張凡並不是那個意思。
「是啊。」張凡說道,「自從陛下駕崩,至今已有六日了。這六天以來,殿下是不哭不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過一句。微臣正在發愁呢,沒想到殿下如今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微臣自然是心中高興了。微臣想來,若是陛下天上有知,知道殿下如此,也會欣慰無比的。」
「老師……」朱翊鈞听張凡這麼一說,立刻變感動了起來。干涸了六天的眼眶,如今再度紅潤了起來,差點就流出累了。
「殿下,殿下!」張凡見狀,趕緊說道,「殿下可莫要流淚,若是如此,這可就要怪到微臣頭上來了。這,微臣可是擔當不起啊!」
張凡這番話說出來的腔調頗為有些怪異,能在這個地方用這種方式說出這麼一番話,張凡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這也是一項要被砍頭的罪過,不過朱翊鈞絕對不會。就連送來飯菜的小太監,也根本就沒有想過,靠著這件事情給自己謀些什麼好處,他知道那樣根本不可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卻會讓自己死得更快些。
「本宮,能遇上老師,能由老師來做本宮的太傅,實在是太幸運了。」朱翊鈞的面上透露出來的是微笑,這也是這些天以來,朱翊鈞首次露出的微笑。
算全都集中在今天,不過張凡覺得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現在在張凡看來,朱翊鈞能夠變得開朗起來,才是最好的。
「不過,正是因為如此。」朱翊鈞話鋒一轉,說道,「本宮就更要老師能在今天回去休息了。老師如此關心本宮,本宮又怎能讓老師陪著本宮在這里?為父皇守夜乃是本宮的責任,無法推卸。可是老師卻無需如此。再說了,今天已經是第七日,最後一日了。明天本宮就是想要來守夜,估計母妃也是不讓了,該輪到那些外地進京的親王、郡王了。」說到這里,朱翊鈞的話語中帶上了明顯的嘲諷之色。
任誰都知道,這些外地來此的吊唁的親王、郡王都是懷揣著什麼主意來的。大多都是在隆慶面前大哭一場,不過也都是做作的很。最主要的還是要來探查一番朝廷將來的走向,自己的王位能不能保得住這些問題。
這些事情並不是什麼秘聞,就算是朱翊鈞這個不過年方十歲的太子,亦或是張凡這個入仕不久,這才是第一次經歷了改朝換代的人,心里面都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猜得出來了。
但是這種事情,哪朝哪代沒有過,想要阻止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的。
「不過,正如殿下所說的。」張凡卻是沒有在意這些,而是自顧自地拿起來面前的碗筷,微笑著對朱翊鈞說道,「微臣都已經在此陪著殿下六天了,還差得了這一晚上嗎?再說了,倘若現在殿下硬是要微臣回去,微臣自然是不敢不從。可是微臣這心里面,總覺得這麼做不對啊。」
「……」听完了張凡所說的這番話,朱翊鈞的臉上也是露出了微笑。他不再提起這件事情了,也是如同張凡一樣,拿起了面前的碗筷,吃起飯來。
看到朱翊鈞終于能夠釋懷了,張凡這才是動起筷子來。
飯菜依舊如同這幾日的一樣,依然是青菜豆腐之類的清單物品。而且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這皇帝喪期,東西吃的清淡些也就罷了。可是總不至于連鹽都不舍得放吧。這其實才是最讓人難受的原因。
雖然這頓飯和之前幾天的根本就毫無區別,可是不管是張凡還是朱翊鈞,都吃的是津津有味,似乎面前的是什麼美味佳肴一般。特別是朱翊鈞,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的他,如今雖然也是要顧著斯文和宮中禮儀,無法狼吞虎咽,但是那速度絕對是快得很,沒多久便是兩碗飯下肚了。
等到小太監收拾碗筷離開之後,這里又沉默了起來。不過如今這里的氣氛,比之前幾日算是好了不少。悲涼之氣人在,卻已經不是淒涼了,多了些人情味在里邊。
深夜,外面的那群和尚仿佛是各個都已經成了神仙羅漢一般,這念經的聲音就從來都沒有停下來過。
殿外,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打更的聲音,只不過只有仔細分辨,才能夠听得出來。
如今已是過了子時,然而平常這個時候即便是一直在強打精神的朱翊鈞也會有些困倦,可是今天他卻是精神好得很,一點困倦的意思都沒有。
「老師,本宮一直在想,究竟這人心是怎麼了?」朱翊鈞突然間對著張凡問道,「平日里勾心斗角也就罷了,畢竟朝廷里的事情,本宮雖然還不明了,但是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可是如今,父皇駕崩,這本應該是舉國同喪的時候,但是那些人,卻還是為了自己在走動著。甚至于,做出來的鬼臉比平日里更甚。
「本宮一直覺得納悶,難道說,是父皇和我朱家的各位列祖列宗做錯了,還是說這些人當真是狼心狗肺?」
張凡沒有想到朱翊鈞會在這個時候問出這麼一個問題。面對著這個問題,張凡不由得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並不是說張凡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說他不知道應該從哪里說起了。
「陛下,各位先帝,乃至成祖、太祖皇帝,都沒有做錯什麼。」張凡說道,「也並不是全天下的人全都是如此,只不過因為殿在宮中,看到的卻全都是這種人而已。說起來,這世上好人總還是要比壞人多的。」
「可是……」朱翊鈞並不是不相信張凡的話,而是疑惑了起來,「這究竟是為何?本宮听過,就算是那高拱,當年也是一個有志向的人。可是看看他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
「這並非人之過,而是世間本就如此。」張凡說道,「微臣也鬧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這幾千年下來,人們卻是都已經習慣了如此。以前變不了,現在變不了,將來就算是過上個五百年、一千年還是會如此。」
「哼,天地不仁,一萬五為芻狗。」朱翊鈞有些無奈地說道。
「殿下。」張凡突然對朱翊鈞說道,「並不是微臣不敬,只不過待到陛下大殮一過,便是上尊謚了,到那個時候,殿下就要登基皇位了。」
「這本宮知道。」朱翊鈞點了點頭說道。
「只不過,微臣想讓殿下明白。」張凡說道,「殿下的這個皇位,剛坐上去的時候好坐的很。只不過殿下到時候恐怕會覺得,很多事情,都不是殿下能夠過問的了。」
「……」朱翊鈞面對張凡的這番話,沉默了一番,點著頭,嚴肅無比地說道,「這點老師放心,本宮心中自然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