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是一個多雨的季節,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快有半個月了。午後剛剛停了一會兒,現在天空中又飄起了雨絲。這不是農忙時節,田里勞作的社員紛紛放下農活,向村中跑去,空曠的原野里只剩下看秧田的夢才還在不停的揮舞著紅旗。雨下的不夠大,成群的鳥雀還聚集在秧田周圍,伺機偷食田中的稻種。秧田有四畝多,分成五塊,一字兒排開,都有夢才一人看管,他得不停的走動來驅趕這些「賴皮賴臉」的盜賊。這已經是他看的第二撥秧田了,隊長說他看田負責,看完了早稻秧又讓他接著看中稻秧。看秧田這活兒雖然輕松,但時間上卻很捆人,又寂寞單調,由于地里的活不多,這片田開始是由他和李俊生一同看的,但小李干了幾天便不願意了,隊長便叫他一個人繼續看下去,不過他到挺樂意這樣,這樣就不會有人打斷他的思緒,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在幻想世界中翱翔。
天變得越來越暗了,遙遠的天際閃電不斷,雨也越來越大,還起了風,淋濕的衣服被風一吹感到涼颼颼的。地里的鳥兒已經散盡,他卷起驅鳥的紅旗準備回去,忽然看到遠處的山崗上有兩個黑點在閃動,他停下來引頸觀望,只見這兩個黑點正在向這邊移動,漸漸的看清楚了,是兩個人,好像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穿著雨衣,正從山崗上艱難的往下走來,他們好像拿了不少東西……啊,那個大人像是張老師,她去北京已經快一個月了。夢才心中一熱,趕緊迎了上去——果然是張老師,她也看見了夢才,向他招手,他快步跑了過去。
「瞧,衣服全淋濕了,怎麼不打把傘呢?」張老師心痛的看著他。
「沒關系,才下雨——」
「什麼沒關系?等淋生病就有關系了,你們一個人在外面,父母——」她突然想起他是孤兒,改口道︰「趕快回去把濕衣服換了。」
夢才說︰「我這就回去,您把行李給我。」他去接張老師身上背著的旅行包。
張老師沒有松手︰「我這行李重,你拿不動——要不你幫她拿吧,」她指了一下站在身後的那個孩子,「她是我佷女——小倩,把皮箱給你夢才哥哥。」
夢才這才注意到張老師身後的那個孩子原來是個小姑娘,比他矮大約一個頭皮,全身被油布雨衣捂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此時她一雙又大又黑的眼楮正怔怔地望著他。夢才心里感到一陣慌亂,他低著頭從她手中拿下那只精致的小皮箱,走了幾步覺得太輕,又從張老師手上硬拿過一只旅行包,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不一會,他就到了張老師家,過了片刻,姑佷倆才趕到。
「你走的好快,就像有小鬼追似的,我們在後面緊趕慢趕都趕不上。」張老師氣喘吁吁的說,一邊掏鑰匙開門。
夢才笑笑,沒說話,進屋放下行李,轉身剛要走,被張老師拉住。她從旅行包中拿出一套新衣服叫他換上。這是她在北京時從一個專門賣出口轉內銷產品的商店里買的,那里賣的服裝不要布票,不過價格比其它地方的要貴些。
她把他推到了西廂房,說︰「就在這里換吧,從里到外都換了,衣服有點大,不過下半年可能就不大了。」她走出屋子並把門帶上了。
夢才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許久都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了,啊,連背心和褲頭她都替他買了……他的鼻子一陣發酸,他強忍著才沒有讓淚水流出來。當他換好衣服回到堂屋時,張老師已經燃起了爐子,正在忙著。她的佷女坐在窗戶邊上,眼楮朝外望著,這是一個有著修長四肢和白皙皮膚的美麗女孩,听見響聲,她轉過臉來,又像剛才那樣怔怔地望著他。
夢才又有些慌亂了,他低著頭,結結巴巴的說「我要回去了……張老師,謝謝您。」
張老師奪下他手中的濕衣服,「外面正下大雨,你怎麼回去?衣服都破了,留在這里,我給你洗好,再縫一下。」她把濕衣服放進了一個木盆,又說︰「我正在煮糖水蛋,等會兒一人吃兩個暖暖身體,你現在坐到你妹妹旁邊,和她說說話。」
夢才遠遠地離女孩子坐下,表情局促不安,不過,這時她已將臉對著窗外了。過了一會,張老師將煮好的糖水蛋端上來,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說著話。張老師說了一些北京的事情,夢才則把她走後村里發生的事情說了,當他說到小魯被祖財兒子打了的時候,她氣憤的說︰「那家人一貫不講理,你們以後離他們遠一點,惹不起躲得起,還有,老歪問你們借錢千萬別借,他借錢從來是不還的。」
當他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坐著,張老師和她說話,她通常沒有反應,至多點點頭。夢才心里浮出一個疑問︰這個女孩會不會是個啞巴?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觀察女孩,但看了一會並沒有看出所以然,只是覺得她的表情有些木然。
一個小時後,雨小了,夢才起身要走,張老師叫他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夢才忽想起紅旗還丟在田里,便要去收旗子,又說收完旗子直接回宿舍不來這里了。張老師見他執意要走,便拿出一包牛肉干叫他帶上,又叫他常來玩。夢才點頭答應,便一路小跑去了田里,還好,紅旗尚在,他收好旗子直接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烏煙瘴氣,小魯他們幾個正在玩抓呆瓜的撲克游戲,面門而坐的小馬首先看到夢才,嚷道︰「一下午你都躲哪去了?找你打牌都找不到,二呆又不會打,害得老子當了一下午傻瓜。」果然,他和他的對家金平國臉上都掛滿了紙條,只剩下兩只眼楮露在外面。小馬忽然發現夢才和平常有些異樣,仔細端詳,才發現他穿的衣服是新的,「唉,你這身衣服是從那弄來的?走的時候沒看到你穿啊?」
「張老師從北京帶來的。」夢才老實的答道。
「怎麼張老師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打牌的幾個人都轉過臉望著他。
「下午剛回來,當時我正在田里——」
「她沒說這次上北京干什麼去了?」
「沒說,只是從北京帶回來一個佷女。」
「佷女?有多大?漂不漂亮?」李俊生來了興趣。
「怪不得一下午看不到你人影呢。」小馬陰陽怪氣地說,大家都笑。
「臭嘴,你少胡說,只是個小姑娘,還念小學呢。」夢才的臉開始發燒,為了堵住這些人的嘴,他趕緊把張老師給的牛肉干掏出來。這招果然見效,大家口中津津有味的大嚼起牛肉干,沒有人再和他開玩笑了。
吃過晚飯,知青們便相約著去張老師家,他們一來想去再混點吃的,二來想去看看北京來的女孩長得什麼模樣,不過表面他們卻說張老師對知青這麼好,走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當然應當過去看看。夢才不想再去,丁建國在縣里學習,王佚夫晚上要批改作業,除了這三個,其余的都去了。
直到十點鐘,去張老師家的那幾個人才回來,自然又弄了些吃的回來,他們還知道了那個小姑娘名字叫張倩影,小名叫小倩,十歲還不到。
小馬嘆息道︰「多漂亮的妞啊,只可惜太小了,我們這里只有夢才馬馬乎乎能配得上。」
「夢才能配得上?」李俊生不服氣,「他的個子太小,男的至少應比女的高半個頭才好看,像我這樣的還差不多。」
「夢才還能長。」金平國接道。
「他能長我就不能長?」小李白了他一眼。
魯國強笑︰「你腰那麼長,大頭還往下墜,還能往那長?你再看看人家夢才,腿長身子短,現在他還沒長個,等發育了說不定比我還高,還有,你都十七歲了,比張老師佷女大的也太多了點。」
小李辯道︰「我其實只比夢才大一歲多,戶口簿上的年齡根本就是錯的。」
小魯知道這是他的痛處,他父親為了他免于初中就下放的命運,曾私自將戶口簿上他的出生年份從1955改成1956,後被與他家有隔閡的鄰居舉報,不但年齡被改回來,他的父親還受到全市通報的羞辱。小李對這事一直耿耿于懷,他常常辯解說他真是1956年生的,只是因為母親為了多得兩斤糧食,才故意將他的年齡提前一年。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你得和我們一起下放。」小魯故意激他。
「我要是說謊,我要不是1956年出生——就不是人養的!」小李激動的臉紅脖子粗。
小馬打圓場︰「好了好了,別爭了,‘專家’,你就發揚一下風格,把那個小姑娘讓給夢才。」
「不要不要,」正在一邊看熱鬧的夢才跳將起來,「我不要,過幾年我準備參軍去,保衛祖國,支援世界革命。」
「這不矛盾啊,你可以帶著她一起支援世界革命啊,哈哈……」其他人跟著打趣。
夢才更急了,他臉漲得通紅,叫道︰「你們再怎麼勸我都不要,反正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屋子里的人都被少年認真和焦急的樣子惹得大笑。剛從學校回來的王佚夫摘下眼鏡,擦去笑出來的眼淚,道︰「你們這些人太沒良心,張老師對你們這麼好,還拿人家佷女開心——對了,你們剛才喊那個女孩小倩,這名字好熟……」
「當然熟,聶小倩,《聊齋》中的人物,有名的美麗鬼女。」小魯應道。
「原來是個小女妖精啊,怪不得她臉上有一股妖邪之氣,那我不和夢才爭了。」小李做了一個鬼臉。
「張老師佷女不會是啞巴吧?她今天晚上沒說過一句話。」小金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個有點弱智的青年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觀察力,常常能注意到別人忽略了的細節。他的話提醒了同去的幾個人,他們都醒悟道︰「對啊,今天是沒听到這小丫頭說過一個字。」
王佚夫笑︰「小女孩膽小皮薄,看到你們幾個凶神惡煞的那還敢說話?」
「不是這麼回事,」小魯搖搖頭,「我想起來了,有時候她姑媽和她說話,她也一點反應都沒有,眼光還老是發直——喂,你們說她腦子會不會有問題?」
其他人都說︰「不會吧,要是那樣實在是太可惜啦。」大家又對小姑娘品頭論足了一番,然後帶著幾分快意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