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里的人們是好奇的,像李家丟了條狗張家拾了只貓這樣的事,都會成為田頭談論幾天的話題。張老師突然去了一趟北京,而且帶回自己佷女,自然引動了不少人的好奇心,一些好事的人便轉彎抹角來打听,但張老師是個謹慎的人,她說孩子的父母忙,她把她帶到自己這里來念書的,其它事情則再也打听不出來了。果然過了幾天,小女孩便出現在張老師正在教的四年級班上,一段時間之後,這件事也就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但一個月後,從上面傳來消息,說張老師的哥哥——也就是那個女孩的父親,是*反黨集團的成員,九一三事件後,女孩父母雙雙畏罪自殺,張老師見她在北京舉目無親,才將她接到自己這里來的。這消息不久在烏石便家喻戶曉了,一直不贊同知青和張老師過于接近的丁建國,這時擺出了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告誡大家︰「我早就反對你們和她來往,說她關系太復雜,你們還不相信,現在清楚了吧?和這種人不劃清界線,弄不好要影響自己一輩子前途的。」
听了這一番很實際的「忠告」後,知青們便開始和張老師疏遠了,只有張夢才不為所動,在不好的消息傳來後,他對那個女孩子了反而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好感和愛憐,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境在起作用吧。總之,有一段時間他像著了魔似的想看到她。他常常有意無意停留在她姑母家和小學校周圍,悄悄的注視這個不幸的小姑娘,當他看到她孤獨一人站在那里,長時間茫然的望著遠方的時候,他心里充滿了無限的同情,他多麼想走上去拉著她的手把她重新帶回到歡樂的童年,但是少年羞怯的性格阻止他這樣做,直到有一天這種情況才被改變。
那是六月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從田里回村想弄點水喝,在經過村口那棵老白果樹時,看到一些孩子圍成一圈,不時發出喧鬧和哄笑,好像在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他走近一看,原來是村上的男孩們在欺負一個女孩子。小姑娘被圍在中間,頭發散亂,渾身是土,還赤著一只腳,幾個半大的男孩將她推來搡去,小姑娘木然的站著,也不哭也不反抗,當她被推倒的時候,圍觀的孩子就開心的大笑,說打倒了小反革命——就這樣,小姑娘被推倒,爬起來又被推倒……
夢才認出了被欺負的女孩正是張老師的佷女,他的熱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他擠進圈子,粗暴的推開那幾個欺負小姑娘的男孩,「你們為什麼打她?!」他怒吼道。
「她爸爸是反革命,想害**。」一個腦袋後面留著一撮毛的小孩說。
「那你們打她干什麼?她又不是反革命!——今後如果有那個人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對他不客氣!」他惡狠狠的環顧四周。
幾個欺負人的孩子面面相覷,慢慢的散去了。
夢才對女孩說︰「你一個人怎麼跑到這里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拉著她的手剛要向外走,突然一個胖大的男孩叉開腿擋住去路,抬頭一看,原來是老歪的小兒子狗兒。狗兒大名叫陳德寶,這是一個發育的很好的小家伙,雖然比夢才小兩歲,個頭卻比他高小半個頭。
「你要干什麼?」夢才睜圓了眼楮。
狗兒在夢才胸脯上推了一把,歪著脖子叫道︰「滾一邊去,你到我們這里稱什麼英雄?我德軍哥哥講了,你們這些臭知青是來接受改造的,不老實就叫民兵把你們捆起來送到公社去。」
「好啊,這可是你這條癩皮狗先動的手。」夢才毫不示弱的回推了一下,狗兒沒有防備,倒退了幾步,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一個墩坐在地下,圍觀的孩子都笑了起來。
狗兒爬起來,又羞又憤,粗著脖子叫罵︰「好你這個狗糞知青護著小反革命,敢打你爺爺,老子和你拼了!」他一頭撞向夢才,兩人立刻打了成一團。狗兒雖然胖大,但年齡畢竟比夢才小兩歲,又沒有夢才靈活,明顯的處在下風,夢才腳底下使了個絆子,狗兒撲通一聲又倒在地上,夢才壓在上面問︰「你還敢動手?」狗兒不吱聲,夢才壓了一會,松開手,剛準備走開,狗兒忽然從地上躍起,抓起一塊石頭照著夢才腦袋扔過來,夢才把頭一偏,石頭 著他的額頭飛過;雖然避過了重擊,但面額上還是留下一道傷痕,血慢慢的從傷口滲出來。狗兒見狀掉頭就跑,但沒跑幾步,便被從後面追上的夢才抓住衣領摔在地下。紅了眼的夢才騎在德寶身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狗兒便像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直到手都打酸了,夢才才停下來。他指著躺在地上申吟的小惡棍向周圍的孩子說︰「你們都看到了,誰以後再敢踫張老師佷女一下,就是這個下場。」說完拉著木然的站在一邊的女孩向外走,圍觀的孩子默默的給他們讓出一條路。等他們離開後,這些看熱鬧的孩子便一轟而散,沒有人去管躺在地下的狗兒——這小子平常在村子里稱王稱霸,人緣並不好,所以他挨打,大家並不同情他,有的甚至還暗暗高興。至于那幾個被他教唆欺負人的男孩因為害怕夢才,早就溜了。
夢才帶著女孩從村莊外邊的一條小道去她姑母家,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女孩兒光著一只腳,走的很慢,夢才不得不跟著放慢腳步,石頭 破的額頭被春天原野上幽靈一樣游蕩著的涼風一吹,感到火辣辣的痛,不過他心里卻充滿了自豪,今天幾乎沒費什麼功夫就將村子里頭號小霸王打了個狗吃屎,他覺得自己很像書中看到的那些扶弱抗暴的英雄。
女孩姑母家到了,柵欄門開著,張老師正在給新買的一個木澡盆涂桐油,看到他們,她吃了一驚,「你們怎麼了?小倩的鞋呢?怎麼渾身都是土?」她問夢才,「還有你的頭怎麼出血了?」
「沒什麼,剛才和德寶打了一架。」夢才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接著他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還沒等他說完,張老師眼圈就紅了,她突然不能自己,把兩個孩子摟進懷中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她才控制住情緒,把他們拉進房間,先給夢才的傷口涂了一點消炎粉,又拿紗布要給他纏上,夢才死活不干,張老師只好作罷。
處理好夢才的傷口,張老師開始收拾她的佷女,她幫她洗干淨臉和手,又拿出干淨的衣服和一雙新鞋叫她換上,看到夢才在一旁要走的樣子,說︰「你別忙著走,等我把小倩收拾好了,給你把衣服縫一下,另外還想和你說幾句話。」
過了一會,她把佷女安頓好了,便叫夢才月兌下被狗兒抓破的上衣,開始縫補起來,她看了一眼站在窗邊茫然的注視著遠方的女孩,對夢才輕聲說︰「今天幸虧遇到了你,她的情況你听說了吧?」——夢才點頭——她繼續說︰「她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父親去世才一個月,母親也跟著走了。」壓低聲音,「她的母親是上吊死的,那個場面剛好被她看見,對她的刺激太大了,當時她才九歲,從此整個人全變了,再也沒開口說過話,到後來連飯也不吃,每天只喝點水,她母親的一個同事看看快不行了,打听到我的地址,偷偷的寫了封信來,當我趕到北京時她已經被送進了醫院,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我要再晚點去,可能就見不到面了。」說到這里,張老師的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屋子里寂靜的可以听到人的呼吸聲。張老師慢慢平靜下來,繼續說︰「我帶她去了北京好幾家醫院,醫生都說她患得是嚴重自閉癥,可能是受了強烈刺激後產生的精神變異,目前沒有什麼好的治療辦法,只能通過改變環境,多給她溫情,多讓她接觸人,看看過幾年能不能恢復,她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這一個親人了,再有多難,我也必須負起這個責任……現在她比在北京時好多了,只是還不怎麼說話,等放暑假時候,我準備再帶她到上海看看。」她停頓了一下說︰「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怕被牽累,你能不能常來看望一下小倩?你們孩子在一起容易接觸,這對她的病會有很大的幫助。」
能和女孩交往這正是夢才最希望的事情,他使勁點了點頭。看到少年這樣,張老師含淚笑了,過了一會她叮囑道︰「如果你在村上再看到有人欺負小倩,只要把她領回來就行了,千萬不要再和這些小孩打架了。」少年又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