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才在公社醫院住了半個多月了,他的病總不見好,進院後不久,他的大便出現了紅色的粘液,給他看病的醫生說轉成了痢疾,至于怎麼轉的不知道,總之,他每日肚子都痛如刀絞,時時想大便卻又拉不出來東西,看到什麼都惡心,每餐只能吃小半碗飯,還是和著開水硬壓下去的。半個月不到,他的體重從八十幾斤銳減到七十斤不到,走路都有些困難,除了上廁所,他幾乎整天都躺在病床上。現在全國不知又在搞什麼運動,那位對夢才比較關心的醫院革委會主任也被打倒了,天天都能在廁所見到他打掃衛生的身影。搞運動是抓革命,是上層建築,是關系到國家變不變色的大事情,當然應當放在第一位,而給病人看病是促生產,自然只能放一放了。于是,住院的病人都被清理回家,只有夢才,生產隊以抽不出人手為由,遲遲未與接回。
空蕩蕩的病房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醫院的醫生護士由于都在忙著抓革命,當然沒空照管他,而同組的知青都在忙著促生產,自然也沒有時間來看望他。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情緒也越來越消沉,他躺在病床上時常想,大概全世界都忘記他了,也許自己就要孤零零的死在這個鄉村小醫院了。
但八月中旬的一天,張老師忽然來看他了,而且她是帶著佷女一起來的。小倩比一個月前離開烏石時胖了點,臉色也好看些了,只是目光還是那樣的憂郁。
她們的到來讓夢才大吃了一驚,他慌亂的將自己骯髒而枯瘦的雙腿藏到床單下面。
「我們昨天回來就听說你生病住院了——才一個月就變成這樣,都快認不出來了。」張老師驚訝的望著夢才,看到他枯瘦如材的樣子,她的眼圈紅了。
「沒有關系,我就快好了。」夢才喃喃的說,他的眼楮警戒的向小倩那邊望去,他極不願意她看到自己現在這狼狽樣。自從在打谷場听到翠花她們的嘲笑之後,他對女孩子變的極度敏感——還好,小姑娘只是遠遠的站在門口,眼楮並沒有向他這邊看過來。
「這麼大的病房,怎麼空蕩蕩的就你一個人啊?」
「其他病人都讓回去了。」
張老師感到很奇怪,剛想問是怎麼回事,這時有個男醫生听到說話聲走進來。「你是他的母親嗎?」他問她。
張老師搖頭道︰「不是的,他是我們村的蕪湖下放知青,。」
醫生看看夢才,又看看張老師,半信半疑的說︰「你們倆長的還真有點像。」
張老師笑笑︰「真不是我兒子,我要真有這麼個兒子就好了,我是本地人,在烏石小學當老師,不過,我們都姓張,五百年前也許是一家吧。」
醫生這才相信了,他有點憤憤不平的說︰「你們那個烏石一隊太差勁了,叫他們派個人來把小伙子接回去,叫了幾次都沒人來,我們這里正在搞清理階級隊伍,連院長——哦,現在叫革委會主任——都清理出來了,大家都在背靠背互相揭發,那還有人有心思去照顧病人?病人在這里治病只會愈治愈壞。」
「是這麼個理」,張老師點點頭,話又轉到夢才身上︰「他拉肚子怎麼拉了那麼長時間?人都瘦成了這樣。」
「他得的不是一般月復瀉,是痢疾,治療這病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藥,只能慢慢的調養,可是醫院天天只有水煮白菜,連油花都見不到,飯不是生了就是糊了,這樣的飯菜別說病人,就是我們這些好人都難以下咽,你說說,他的病怎麼能好?」醫生喋喋不休的說。
這是個愛說話愛發牢騷的中年人,醫院「階級斗爭」正處在高峰期,他大概在單位憋了一肚子的話,現在終于遇到一個可以述說的外面人。他告訴張老師一些夢才住院的事,說這個孩子挺可憐的,病成這樣子都沒有人來看望一下,醫院曾想寫信給他家人,但他就是不告訴他父母的地址。說到這里看了看在一邊靜默的夢才,說︰「小家伙,你告訴我們你家的地址,我們打個電報,讓你父母把你接回蕪湖算了。」
「我沒有家。」夢才冷冷的說,他很討厭別人稱他為小家伙。
醫生對他的話有些驚訝,不解的問︰「不會吧?誰能沒有家呢?」
「他是個孤兒,父母都去世了。」張老師解釋道。
醫生有點窘,「啊,怪不得……」
在一陣沉默之後,張老師接道︰「這樣吧,夢才,你跟我回去,到我家先住一段時間。」
夢才搖頭道︰「這里挺好,我那也不去。」
張老師笑了︰「病成這樣還嘴硬,在這里誰照料你?回到家里,我每天至少可以燒點你喜歡吃的,听話,跟我回去吧。」
夢才執拗的說︰「不,我這里已經待習慣了,等病好了再回去。」
張老師勸道︰「醫生剛才都說了,痢疾這病一時半時好不了,需要慢慢調養,你是不是怕我麻煩?沒有關系,離開學還有二十多天,我在家也沒有什麼事,你來了,正好還可以和小倩做個伴。」
听到姑媽說到她的名字,站在門口的小姑娘向這邊瞥了一眼,恰好和少年的目光相遇,她迅速轉過頭去不看他。但剛才的一瞬間,夢才從她憂郁的大眼楮里看到了某種明媚柔和的東西,這是以前不曾有的,還有,那眼楮中好像有一種期望,她是不是也希望他去她們家?——少年的心一陣亂跳。
「小伙子,這位張老師對你可真夠好的,簡直就象親媽媽一樣。「醫生感嘆道。
「那我回去吧。」夢才突然改變了主意。
「這就對了。」張老師和醫生幾乎同時說,病房一下子變的歡快起來,小倩也向這邊望了過來,夢才通過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
「我們現在就走。」夢才變的急迫起來,他迅速的穿上衣服下地,拿著自己放在床頭的衣服包就要開路,但才走幾步,兩腿就開始打晃晃。
張老師道︰「不行不行,你這樣子那能走回烏石?我去找人想想辦法。」她說完走了,不一會,帶來兩個抬著竹床的農民,這是她花一元錢從街上雇來的。她代夢才辦了出院手續,又拿了點藥,然後叫農民抬上夢才,一行人離開醫院,往烏石去了。
回到烏石家中,夢才被安置在張老師家通風的西廂房。這是夢才懂事以來第一次得到女性溫柔細致的照料,他終于感受到什麼叫真正的母愛。開初的兩天,張老師只給夢才喝一些用摻有蜂蜜的米糊,當他的胃口好一些的時候,她又在他的飲食中加入了蒸雞蛋羹和肉糜。夢才的身體迅速的復原,一個星期後,他已經能平穩的下地走路了,體重也比在醫院時增加了好幾斤,更重要的是他精神上重新振作了起來。
在這段時間里,夢才和小倩之間變的熟悉了,女孩子開始和他說話,盡管他們之間的對話還非常簡單。少年的到來對這個患有孤獨癥的女孩子產生了令人驚訝的影響,她臉上的表情漸漸開朗起來,原本木然的眼神變的有光彩了。張老師驚喜的注意到佷女的變化,她開始有意的讓他們更多的接觸,一些照料病人的事情她都讓佷女去做,當夢才的身體變的更強壯一些時,她還鼓勵他們一道去山野中游玩。
一轉眼已經是九月中旬了,夢才的身體基本上恢復到原先的狀態,只是他體內的痢疾病菌似乎永遠無法去除掉,張老師帶他去了兩趟縣醫院,但病仍然沒有全好。一天陳德輝的妹妹杏子在張老師家玩的時候說她哥哥曾經得過痢疾,後來被一個叫青嵐老仙人的老頭給治好了。這個青嵐老仙人是與烏石比鄰的青山大隊的看林人,在這一帶頗有名氣,張老師早就听說過。老人原來是個和尚,六六年*伊始,青嵐嶺佛廟遭人拆毀,這個出家近四十年的老佛陀被迫還了俗。他是個外地人,在這里沒有親屬,大隊照顧他去看看山林。這個老人很具傳奇色彩,據說他年輕時侯當過強盜,還當過馬幫保鏢,是個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的硬漢,但人到中年時,有一天不知受到什麼事情的啟迪,忽然醒悟,放下刀槍,立地成佛了。有關他的傳說還有許多,有說他能飛檐走壁,有說他刀槍不入的,傳的活靈活現,但誰也沒有看過。他的醫術與他的武術一樣有名,這一帶有許多讓醫生束手無策的疑難病癥一到他手里都給治好了。不過,要想找到這個傳奇老人卻很困難,他生性孤僻,一個人住在山林深處,平常難尋蹤影。
張老師找德輝問訊老人地址,恰好德輝不久前為了叔母的偏頭痛找過他。張老師便喊上德輝一道去了青山大隊,傍晚時分,她興沖沖的趕回來,拿了一大包老人給的草藥,說煎成濃液,和著蜂蜜拌糯米飯,快的連吃三天就能好。但是夢才照著方子吃了一個星期,病不但沒有好,人反而消瘦起來。張老師擔心了,說︰「別吃出毛病了,先停停再說。」可是當夢才剛停藥一天,奇跡發生了,拖了快兩個月的痢疾突然好了。張老師又驚又喜,說一定要好好感謝老人家,幾天之後,她帶上一些禮品和已經痊愈的夢才去青嵐嶺,但老人不見了,他在嶺下林間一塊空地上搭建的草棚也消失的無影無蹤。開初,她以為是記錯了地方,但仔細辨認一會,發現地方沒有錯,看來老人是搬走了,只是他沒給這片美麗的林子留下任何廢棄物和居住過的痕跡罷了,真是個奇怪的老人。
他們來到山下的村莊打听老人的下落,村民們說他們也有幾天沒有看到老頭了。一個年輕人插嘴道︰「他可能去金剛台了,這幾年經常有人在那一帶看到老和尚的身影。」金剛台是青嵐嶺的主峰,海拔有一千多米。
旁邊有人笑道︰「老和尚年齡不小了,大概準備在金剛台上成仙吧,不過,你們去那里也找不到他,那里山高林密,這老神仙又一向仙蹤難尋。」
張老師見一時半時難以找到老人,只能抱憾而歸。後來他們又去了一次青嵐嶺,仍未尋到他的蹤跡,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