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城回來之後，知青小組的氣氛突然變得非常詭異，除了頭一天晚上談論夢才和三肥打架的事時大鳴大放、侃侃而談以外，以後的日子便一個個都變的深沉起來，相互之間話語很少而且小心翼翼，仿佛都在提防著別人。一到了晚上，宿舍里除了夢才和小金，其他人便不見了蹤影。夢才奇怪組里這些人都到那去了，過了兩天才弄明白原來在往大隊干部家跑，甚至連與知青一向不睦的陳營長家這幾天也成了組里這些人必去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夢才問小金，他也不清楚，想向其他人打听，可是看到他們鬼祟的樣子又懶得開口了。
他們這些天往大隊干部家跑會不會是因為大學招生？——這天夢才在巡山的時候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因為自從開辦工農兵大學以來，這所謂的「大學招生」每年都放在年底。
想到這里，夢才不屑的搖了搖頭︰他們這次可能又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雖然最近些年公社有過幾次所謂「大學招生」，但被招去的人都是有一定背景的人，而同組這些兄弟似乎都不太像有什麼背景的樣子。
自從發生了張鐵蛋事件以後，大學招生連原來那一點假模假樣的考試也免掉了，現在上大學主要依靠基層（其實也是領導）推薦和上級領導批準，能不能上大學全憑著你的關系硬不硬。正在上演的一部很革命的電影《決裂》里的主人公說一手老繭就是上大學的資格，可現實生活中，有一手老繭的又有幾個能上大學呢？雖然名曰工農兵大學生，可是其中又有幾個是真正的工農子弟？
想到這里，年輕人變得激憤起來——
全都是他媽的做戲！現在文化水平不是上大學的資格，一手老繭也絕不是上大學的資格！
夢才不知不覺走到了蘑菇嶺的最高峰頂，從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從清河通向縣城的那條公路，公路剛剛鋪過柏油，像一條黑色的帶子在在翠綠的群山中伸展。而山腳下則是去年修的烏石城通往公路的那條山道，它像一根腸子在山間蜿蜒延伸。他走的有些疲乏了，選了一片干淨的草坪坐下休息。他的思緒仍然還掛在組里這些人身上——
他們也許是招工吧？他忽然記起曾經有人提到明年下半年有一次招工，這次去縣城開會也听到人們在議論招工的事。而且听到說招工人數很少，一個知青小組最多才能攤到一個。
嘿，難怪這兩天小李和小馬背地里又開始了相互的攻訐，而幾天前他們還好的像穿一條褲子。
招工就像一面照妖鏡，在切身利益面前，人類的陰暗面立刻暴露無余，即使像王佚夫這樣的正人君子也不能幸免——昨天，他在和夢才一次單獨談話中隱約的露出對小魯的不滿。現在大家都在試圖打壓別人，都想在別人倒下的身體上跨越過去。夢才回想著幾日來組里同伴的種種表現，不禁搖頭感嘆︰離招工還有大半年呢，這些人已經斗的不亦樂乎，到真正招工那天，還不弄個你死我活出來？
這時公路上駛來一輛行帶棚卡車，夢才眼力好，認出這是縣城到清河的那輛公交班車。車在三岔口停了下來，一個小黑點從上面下來，拐入了通向烏石的山道，漸漸地那個小黑點在變大，顯出了人型——是一個姑娘。她走的很慢很吃力，好像帶了許多東西。
夢才忽然覺得像是小倩——啊，真是她，她怎麼回來了？不是還要過兩天才回來嗎？他的心里涌現出一股喜悅的暖流，立刻向山下奔了過去。小倩也看到了他，遠遠地便停下來等著。
「哥，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你是不是每天都在這里等我？」女孩子興奮的臉都紅了。
夢才殷勤的接過了她那沉重的提包，但他的回答卻讓她失望了，說今天只是巧遇，並不是專門在這里等她，而且平常他並不怎麼來這個地方。
小倩在他的背上擰了一下，「討厭，總不讓人家高興。」夢才嘿嘿地笑了，邊走邊用手模提包，問里面這麼沉都裝了什麼東西。小倩說都是去企業演出時人家送的禮物，有一家食品廠一下送了她四听罐頭。
夢才驚訝，「一個人就送四听，你們文工團有二三十人，那還不把人家企業給送窮了？」
小倩解釋說︰「又不是每個都送這麼多，因為我是女主角，人家喜歡才送了四听，其他人也就一兩听。」
「你是女主角？我怎麼從來沒听你說過？」夢才感興趣的問︰「你們這次出去演的是那一處樣板戲？」
小倩回道︰「白毛女啊，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喜兒都是我演的。這個學期我們舞蹈團進行了調整，以後女主角大部分都有我來擔當。」說到這里，斜睨夢才一眼，「這件事一直沒告訴你，因為怕告訴你，你又要說我吹牛了。」
「你現在還不是告訴我了，嘿嘿……」夢才打趣道。不知怎地忽然他想起李俊生不久前說過的關于她的一些話——「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喜兒都是你演的？那你要和大春一起跳舞……那個大春應該是男主角……」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臉開始發燙。
「你說什麼啊？亂七八糟的，」小倩笑了，「男主角當然是大春，我們當然要一起跳舞了——那叫雙人舞，芭蕾舞一般都有這樣的舞蹈。」
夢才心里咯 了一下。當時只當那些話是李俊生這小子挑撥離間，听了並沒留意，這時候潛意識里才如夢方醒——大春可能真就是小李所說的那個家伙扮演的。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嫉妒，如即將烤暴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
他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于是繞了個彎子說︰「女主角換了，男主角一定也換了，新的男主角是不是你們一屆的？」
「男主角沒有換，還是原來的，比我高一屆。」
「是翠花的哥哥？」夢才月兌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的？」小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我也是听別人說的，說她哥哥在清河中學文工團里挑大梁。」夢才應道，隨即把話題轉到其他方面。他雖然還說著話，但情緒卻消沉多了。
小倩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問︰「哥，你剛才還高高興興，怎麼突然變了？」夢才說他沒有變，是她的感覺有誤。說著話，他們已經到了小倩家的園子前，只見一隊老隊長陳重江守侯在門前。
陳重江一見他們便急趨跟前，對夢才說他們一隊的拖拉機壞了，明天早上要去縣里拉東西，要夢才趕快去看一下。說完正事，他還不忘來一句俏皮︰「我就知道在這里能逮到你。」
老家伙的頑皮笨重的可以壓塌樓板，夢才興趣全無，冷言道︰「你們才買的東西怎麼就壞了？我去了也不見得就修的好。」陳重江趕緊陪著笑臉說好話。
夢才這才將提包交還小倩，要跟他走。小倩囑咐道︰「哥，你晚上回來吃飯，我們等著你。」夢才說修拖拉機也許要修到很晚，不一定過來吃飯，叫她不要等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小倩氣恨的跺了跺腳，夢才忽然冷卻了的態度讓她心里很不舒服。
他到底怎麼了？態度說變就變，她好像並沒有說過什麼不好的話。對了，他態度的變化似乎是從提到翠花哥哥開始的，但翠花的哥哥又和他有什麼關系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姑姑下課回來，見到佷女，當然高興。又見她怏怏不樂的樣子，以為病了，用手模模她的額頭，並沒有熱度，這才放心，說可能是太疲勞的緣故。看到放的滿桌子的東西，問誰給的？這麼重的東西又怎麼拿回來的？小倩說接待單位送的，剛才是夢才幫著拿回來。姑姑幽默的笑︰「他怎麼就知道你今天會回來？你們倆真是心有靈犀啊。」又說這麼多東西她們怎麼吃的完，從中間挑出兩個大听肉罐頭，要佷女明天送到知青宿舍，佷女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