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一,戰畢,除賀若松武功過高遁逃之外,白帝城金國奸細全軍覆沒,黑道會最後一線希望,就此幻滅。
內惡外敵、一局清。尚未完結的川東之戰,其實可以在這一天的古夔州提前告捷。
一旦告捷,由林阡統帥的抗金聯盟,可謂一路節節勝利,從此再無阻礙、勢如破竹直逼川北短刀谷。川蜀義軍改朝換代之傳言,在接下來的日日夜夜顯然要甚囂塵上。不知那強制獨裁、統治了短刀谷近十年之久的弄權者蘇降雪,听見了林阡的來勢洶洶以後作何感想。閱天下,三年時間,天下已全由林阡及其擁躉改變,顯而易見,唯有林阡,可以結束蘇降雪幾十年的覆雨翻雲、只手遮天!
三年,補天之裂。阡東征西伐的三年,恰恰也是陌隱姓埋名的三年。也許,為了江湖的安寧,這個封鎖,還會更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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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傳何處,雙崖壯此門。入天猶石色,穿水忽雲根。」
到夔州豈可不吟杜甫詩。
好一句穿水忽雲根。若不是真正到了瞿塘,也許不會現,雲根,是水汽和礁石共同成就的影像。
清晨,林陌縱一葦,臨瞿塘天塹,觀山水對峙。
被水束縛了山根的峰巒,依舊奔赴了千仞高,直至齊了天,被山扼住了水勢的江流,卻仍然翻涌了萬里遠,直至到了海。
就像他林陌,曾經剝蝕了林阡的際遇,卻,又被林阡削砍了人生。
那險峻卻豪壯的一生啊,曾經也是陌夢寐以求的吧,可惜,宿命制約,只能賦予阡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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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師兄,若不是親歷瞿塘,我怕是一生也不會懂,這‘西南萬壑注,勁敵兩崖開’,是如何一種驚心動魄。」陌閉上眼,安靜地沉澱在山的冷峻與水的沸騰里,依稀可以感觸到舊日的戰爭風雲。空氣里,似乎傳遞著來自各個朝代,各種成分的血腥。
風鳴澗就站在他身邊筏上,一知半解。林陌身上這不屬于征人的風雅,曾令包括他父親林楚江在內的所有人,猶疑過該不該把平定短刀谷的大業,交托給他繼承,幸好,一切因林阡重現江湖,而生了轉機。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林阡可以完成一切林陌不能完成的戰亂,林阡是飲恨刀當之無愧的主人,也勢必會是最終一統江湖的那一個……
然而,離「最終」只有一步之遙的如今,短刀谷事變儼然在即,將要引領群雄鏟除蘇降雪的林阡,難道還要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敵人?考驗?阻礙?
「他,來過這里,是不是?」林陌的問,打斷了風鳴澗的思緒,風鳴澗緩過神來,顯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正是林阡。風鳴澗正色點頭︰「去年七月,主公便是在這里,領著我們大敗了金人。那一戰,是抗金聯盟的‘奠基之戰’,勝得很廣,也極具意義……」
「他,是不是經歷過許多的凶險?」
「凶險?當然凶險……」風鳴澗一愣,嘆,「這個聯盟,他接手的時候還是一盤散沙,到達今天這種地步,怎可能簡簡單單……主公他,付出了很多……」
「兩個月前,曾有一次凶險,使他性命垂危?」陌帶著半征詢的口氣問。
「性命垂危?」風鳴澗一怔,「兩個月前?啊……金北前十合力的那一次麼?主公為了救楊宋賢楊少俠,的確受了足夠致命的刀傷。可是,川宇你竟然會知道?」
「一母同胞,天生的心靈感應吧,他作戰重傷、性命垂危的時候,可能你們都不一定知曉,我在千里之外,萬里之外,都可以感到,那種忽然疲憊,卻系著千鈞重任,所以絕對不能死,不能放棄的感覺……」陌微笑,忽然嘆息,「三年前,若非他的出現,此刻被你們喚作主公的那個人,經歷了無數動蕩生死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心靈感應……這麼說來,林阡鎮守各地的所有麾下,追隨左右南征北戰的一切將領,林阡的結義兄弟、左膀右臂、紅顏知己,還有各懷絕藝的無數敵人,是不是,曾經不止一次地,甚至是時常地,闖入陌的夢中去……
風鳴澗畢竟跟隨了林楚江多年,熟知林陌的這句假設根源在何處,不就是祝孟嘗的那一句「主公」……
「川宇……」風鳴澗嘆了口氣,「川宇,只希望你,不要將孟嘗的話,放在心上。他一介武夫,什麼都不懂……」
「風師兄。」陌冷冷打斷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我不會阻礙他。如今正逢他事業如日中天,想給他鋪下坡路的不計其數,我若是真的有心,此時此刻,也不會和風師兄站在這里,而很可能,已經在籌集著我自己的勢力。」
風鳴澗一時語塞,輕輕搖了搖頭︰「川宇,等候了多年的復仇大計,終于就快實現,我們,誰也不想節外生枝,不想你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雖然風鳴澗知道,林阡未必懼怕林陌,可是,他風鳴澗懼怕……
「風師兄何必自欺,許多事情,不是你們不想,就不會生的。事實上,那些想對付他的人,早就已經接二連三地找過我,對我旁敲側擊。」陌輕笑,「找過我的人,包括了你們所謂的大仇蘇降雪,你們一直以來的對手金國前十,甚至還有一些,你根本不可能料到的人。」
風鳴澗越想事態越嚴重,不禁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因為抓不住他的弱點,只能寄希望于我……」陌嘆息,「知道我為何會從建康來到白帝城救那位老人?因為金南第三的黃鶴去,給我母親寫了一封密信,他辯稱,自己既是賀若松冷冰冰的朋友,又是老人曾經的徒弟,營不營救都是錯誤,不得不寫信求我母親前來,好讓他黃鶴去置身事外……但,歸根究底,誰又能知道,黃鶴去將我母親引來,不是為了將我引來?將我引來,就算不能挫林阡銳氣,也能影響到林阡心境吧。」
「原來,這次營救還與那金南第三的黃鶴去有關?難怪你會有那麼多人馬。」風鳴澗面色煞白,「這一戰的經驗,我一定會好好總結!」
「風師兄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總結經驗。」林陌微微一笑,忽然感慨,「那位老人,也算是此生無憾了。所有他尚在人世的徒弟,都未忘師恩,參與了這一次的營救。我母親、黃鶴去、玉門關、賀蘭山……」
「除了那個心狠手辣的冷冰冰!同是老人徒弟,竟然這麼沒有血!」風鳴澗義憤填膺,「這次她已是第二次被我們俘虜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回頭,若還不回頭,我就立即殺了她!」
「事關冷冰冰,還是不要直接殺了好。交給林阡落吧。」陌淡淡說,轉過臉來,忽然就在這莫測的一瞬間,認真問了風鳴澗這樣的一句︰「對了,盟主她,可有長高了些?」
「?」風鳴澗一愣,「盟……盟主……她……」
陌的臉上,冷酷慢慢消失,笑容很是親切,親切卻輕淡︰「飲恨刀,和她。林阡現在,應該都照顧得很好吧?」
「盟主她,恐怕過段時日,就會和主公成婚了。」風鳴澗暗用心機,立即要把林陌的感情堵回去。
「成婚?」陌喃喃念著,念著念著,便洞悉了風鳴澗的想法,笑了起來,「可是我還記得,她有時候可愛得如同一個孩子,還沒有長大,哪里可以做人的妻子。」見風鳴澗又不答話,陌苦笑著搖了搖頭,正色說,「不過,我明白,成不成婚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林阡的身邊,少得了誰都不能少了她。因為她是林念昔,是獨一無二、可以和林阡共此一生的女人。」
「川宇,至今還一直念著她嗎?」風鳴澗輕聲問。
「畢竟,林阡這個名字,從前是屬于我的啊……」陌答非所問的同時,風鳴澗面色一變。
陌說,林阡這個名字,從前是屬于他的。似乎是在回答風鳴澗︰飲恨刀本該屬于他,林念昔本該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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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她,她十三歲,一個半蒙著面的大理小姑娘,沒有特別深的印象。只記得,她身上有種奇異的香,後來才知道是木芙蓉的香。不管隔多遠,都可以聞得見。甚至隔了多年,還可以記得。真可惜,我與我的未婚妻子,只是武林大會上,匆匆一面而已……那一面之後,父親立刻將我送去金國磨練。」林陌嘆息著回憶,「幾年之後,我在金國听說了南宋江湖有了一場比武排名,竟然第一名是個女子,我就覺得,這女子,不是傳聞中那個一听就是化名的‘鳳簫吟’,而根本就是念昔無疑,因為世間不會有幾個女子,能夠和一群男人爭奪榮譽,比拼實力……」
風鳴澗一愣,或許,或許,世間最了解林阡的人就是林陌,因為心靈感應;最了解盟主的人,也就是林陌,因為,初戀的一往情深。無奈,與林阡人生如鏡,與盟主舊情如煙……
「後來,待我終于回來了,一切也全都變了。失蹤了多年的林阡重現江湖,飲恨刀成了他的,念昔也……成了他的未婚妻子。」林陌輕聲嘆,「是天在作弄我吧,回到建康的第一刻,我就同時見到了林阡和她兩個人,第一刻,我就一心一意認定,她真的就是念昔,沒有幾個女子,在氣勢被人壓倒的時候,臉上都沒有一點點服輸的表情,倔強,單純,像她。接下來的接觸里,我也不得不現,不得不說服自己,她的心,早就系在了林阡的身上,不再有一絲從前對我的眷戀。所以後來,我再也沒有打擾過他們的人生……只是,偶爾會忍不住去探听,情不自禁地去追尋,因為他們的人生,本來是屬于我的……南征北戰,每一場都有她林念昔,你們若是了解念昔,早就會看出‘鳳簫吟’不是她的本名。她很可能每一戰都一馬當先,她很可能受了傷還逞強假裝,她還可能,在別人稱贊她是女俠的時候,開心地想笑,卻虛偽地不笑……」
「川宇。」風鳴澗看他說得悲傷又陶醉,不忍心去打斷他,「川宇,我明白,你在意。」
「在意,又有何用?飲恨刀給了他,念昔也不再屬于我,這個江湖,早就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林陌從回憶中抽身,恢復冷漠,「風師兄,我雖然遺憾,卻無心奪回這一切。除非,林阡他自己不要飲恨刀,不要念昔。」
「那我就……暫且相信了川宇的話,相信川宇,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不會為了飲恨刀,就答應了外人,來對付自己親生哥哥……」風鳴澗舒了一口氣。
「風師兄,那些人都問我,為什麼寧可要荒蕪,不要輝煌。」陌淡然一笑,「為什麼?這瞿塘峽的兩崖,不正是因為荒蕪到寸草不生,才被侵蝕出了這許多的異彩麼?」
這瞿塘兩崖,就是陌人生的特色,荒蕪,卻多姿,不過,以風鳴澗的資質閱歷,也許不會理解這句話吧。陌看著風鳴澗迷惘的臉,忽然有些悲哀︰風鳴澗,除了迷惘之外,表情里還暗藏著一絲舒心,他當然舒心,他確信了陌的承諾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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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風師兄,「我雖然遺憾,卻無心奪回這一切」。君子一諾千金。
但是,有一個萬一。「除非,林阡他自己不要飲恨刀,不要念昔。」
飲恨刀和念昔,他林阡若有一個丟棄,或照顧不好,都值得我林陌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