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長夜,枕著潭瀑節奏,冷飄零不能睡著。白天吟兒的那句話還縈繞心頭,久久不散。「一個女子該有多少的包容,要看她的男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冷飄零當然印象深刻,半月前在黔州的官道上,正是說這句話的少女,不顧危險闖入官軍和大內高手之間,傷痕累累還不依不饒,最後哭倒在談靖郡主車馬前,苦苦央求其留下來;還有前夜在瀑布蘇降雪率眾圍攻林阡時,也是那女子,違抗了命令千里迢迢趕到林阡身旁,來不及出劍所以出于本能會用手直接去握刀刃,並倔強地對林阡講︰「一生平安卻要與林阡疏遠,永不及滿布傷血卻能在林阡身邊」……
冷飄零想到這里,不禁嘆了口氣,出得帳去,見文暄也不曾成眠,便與他一起趁夜閑游,總是很想問他︰「文暄,你的小師妹鳳簫吟,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小師妹?」山崖上,正有一道瀑布從輕微搖蕩的蘆葦中傾瀉而下,平穩而清秀,與不遠處那道磅礡雄壯的瀑布相比,明顯不及,卻又凸現著一種另類的美麗,幽靜地襯托著身邊的銀光萬頃。葉文暄的目光,便自然而然投了過去,他該說的,就是這道瀑布吧︰「其實,若是不熟知小師妹的,一定會以為那是個活潑又比較張揚的丫頭,走江湖靠運氣,想問題很簡單,可以給身邊的人無窮無盡的開心,和她相處連一點防備都用不著,反而會有很多人想要護著她,寵著她……不過,看透了小師妹的,才知她不是尋常的女子,她性子里有股極端的倔強,害得她經歷里有不少磕踫。」
「如何的倔強?」冷飄零冷靜入神。
「要和天下英雄都爭地位,不肯輸給任何一個須眉,一心要有她自己的功業,甚至和她的男人可以一較高下。」葉文暄一笑,「小師妹藏得雖深,卻是早已有之。」
「就像她的情感一樣?我看得出,也是很深很深。」冷飄零試探著問。
「先前有很多人都議論過,不解為何小師妹和洪瀚抒、越風,甚至林陌都沒有過一次成功的感情,還疑惑為什麼小師妹一直追隨林阡左右,對林阡的態度總是和對其他人不一樣。小師妹的心事,也直到江中子拆穿才挑明,原來,瘋丫頭也會暗戀,暗自戀著的那個人,正是林阡。」文暄說到這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原來已經挑明過?那就是說,林阡和她的關系,你們每個人都知道?」冷飄零一愣。
「知道,卻都不能公開。因為,挑明的時間不對……小師妹心事拆穿,偏偏在藍玉澤和郡主失陷魔門之時,那段時間,林阡更曾走火入魔。」葉文暄說,「總而言之,當時沒有任何進展,如今再提起,也總是不適時,試想,郡主才剛剛離開半月之久,他二人心中,一定都還掛念著郡主。」
「但我看得分明,他對藍玉澤和談靖郡主,都不可能有像對盟主這般,感情如此之激。當日蘇降雪派人圍攻,我見他刀意沸騰,可怕到了極致,完全是為了救盟主一個,殺了敵人之後他第一句不是調兵遣將,而是立刻轉身去喝斥她,說什麼違抗命令都是假的,他最在意的只不過是她的安危而已,只不過是惱她伸手直接去奪刀刃,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現……」
「的確,他為小師妹做了太多事,早已出了普通的感情。甚至有一段時間,連我都覺得他是在自私地把小師妹留在他的身邊。」文暄嘆,「我只能說,林阡愛得未必不如小師妹深,只不過顧慮遠遠比小師妹多。他若是當真有太多事情必須權衡,不妄下決斷才是對小師妹負責的表現。過一陣子,事過境遷,他最終會有新的領悟,不如任其自然。」文暄看得真切。
冷飄零嘆息︰「真是不忍心,看他二人明明有感覺,卻不能再進一步。」
葉文暄一愕,微笑︰「想不到,你心腸熱到這般程度,對別人的感情比對自己的還要關心?」她面上微微一紅,卻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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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莫非、莫如不知從哪里拖來一只小舟,原是看白水河此段風景秀麗,要尋一處泛舟尋愜意,吟兒看見也來了興致,當即提議,既然到了瀑布,就不該只泛舟,而更該親身體驗隨瀑而下才暢快。莫如遠遠听見飛瀑那邊吼聲隆隆,雖不在洪水期也知水勢甚猛,山形陡峭,嚇得連想都不敢想︰「盟主,隨瀑沖下去,那還有命在麼?」
「而且,你還那麼忌水,不現實。」思雪笑著湊過來說。
「是時候鍛煉膽量了,一直忌水不是好事,就像莫如姐姐你這麼膽怯,偏應該學會堅強。」吟兒笑得陽光燦爛,撇過頭對思雪私語︰「師父要變強!」立刻就來挽莫如的手,把莫如嚇得花容失色,莫非趕緊上前來︰「不必了不必了,我和如兒先就不加入,船讓給你了!」
「我也不加入。我要留著我的性命呢。」思雪安靜地在水邊坐下,似乎心里有事,偶爾傻傻地笑,偶爾幽怨地思。
「那誰來加入我?」吟兒好容易把葉文暄、冷飄零和勝南湊過來,望了望那邊翻空涌雪,忽然竟有些懼怕,不敢面對。
「不要光說不做啊盟主!」冷飄零笑著把她拉到船上,勝南文暄已然就座。
「吟兒的提議極好,我真是想體驗一番,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覺。听說這道瀑布很是特色,雖然這邊河面平靜,一切靜止,但會突然之間就跌下一處落差很大的陡崖。」勝南說。
「什麼?不是穿越瀑布,而是從瀑布上漂流下來?」葉文暄恍然,「這……豈不是很凶險?」
「怕什麼,趁著年輕,就是要體驗這般的凶險,是不是,盟主?」莫非在一旁幸災樂禍,葉文暄是騎虎難下了。
「是啊,咱們行走江湖風里來雨里去,比這凶險的見多了。」冷飄零說,自真心想這般冒險,文暄看她向往,笑道︰「那好,我便舍命陪君子,與你們一起體驗這驚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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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破浪,擊水蕩舟,勇者自然覺得酣暢淋灕,但像吟兒這樣口不對心的,還未到漂流處,就已經抓牢了船沿閉了眼手都在顫抖。冷飄零對面看著她,洞悉在心里,笑︰真和文暄形容的一模一樣,倔強逞能。
浪漸大,船被沖得一頭高一頭低,頃刻間像撞在了石上,吟兒被這「觸礁」嚇得驚呼,以為已經見識到了漂流,埋頭抱船不敢看,冷飄零就趁此時,余光掃向林阡,這時候他會有意無意看著身邊吟兒嚇傻的樣子微笑,一切,就是這麼自然而恬靜……
卻在這一剎那,舟中熟悉水勢的三個人,心都不由自主地全提到了嗓子眼,被浪沖到這致命邊緣,從巔峰沒落到深淵的一瞬間,順著那陡崖極地傾瀉而下,真可謂命懸一線,驚心動魄!那一刻水不是水,只是失控野馬,舟不是舟,只是無效韁繩。千丈飛瀑,早不成景,而真正是激越挑戰,生死攸關,一旦疏忽,則舟毀人亡!阡卻付之一笑,越是凶險刺激,就越是心中滿足,世間絕景,既要都欣賞得,也要都征服得!一落千丈時,更該沉穩不亂,協調掌控!
恰是那墜落關頭,吟兒連叫都沒叫出來心便陡然懸吊,手一滑差點離船而去,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便被背後一只手一按往船上撞了回去,在他三人笑聲里緩過神來,才現險情稍緩,文暄和勝南已經能夠對付形勢。急行而下,船側船內,除了積聚水浪,便是飄散霧氣,依稀覺得要往瀑中淪陷,卻又似乎隨著瀑面一並揚起,在左右搖擺不穩,在上下沉浮不定,在前後徘徊不停……短暫舒心過後,即刻又是一次落差,時空中似是有無限動蕩。吟兒許久才能適應這時時刻刻都與驚險擦肩而過的感覺,提心吊膽體驗著四面八方飛瀑不間斷沖刷,情不自禁地想,難道林美材的落川刀刀意,就是來源于此麼?!
下到瀑底,已經看不到瀑頂景色,天邊唯有水色蔓延,四周是蒼山翠嶺,樹木繁茂,風致萬分誘人。
「景色壯麗,他們不冒險來體驗,真是可惜。」冷飄零笑著說。
「感覺這邊的山都是水滋潤而生,水都是山賦予形狀。」葉文暄眼光獨到,「水是山根,山是水形。」
吟兒一怔,的確,因為水太寬闊雄壯,感覺山都是水生出來的,而當瀑布漫天襲來時,不正是像天峰墮地般借用了山的形狀!?
「總覺得那邊缺了一塊色彩。」阡一直仰望著方才落崖的位置,忽然說。
吟兒也循著他眼光找過去,越看越覺得那邊真的少了什麼︰「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是不是缺塊淺藍的顏色?接近白色的那種藍。」
「不,我覺得是深藍。還是深藍色貼切些。」冷飄零搖頭。
「好好的一個瀑布,染成五顏六色做什麼?它們還是該保留這種澄明清澈之色好,自然造化,巧奪天工。」文暄笑起來。
「是啊,其實不缺顏色的,只不過是心理作用吧?」吟兒轉過頭來,問阡。
「總是覺得,那邊應該是淡灰色,煙的顏色。」阡蹙眉,越看越是覺得貼切。
「為何要把水和煙氣分開來看待?其實萬事萬物都在循環不止,生生不息,水撞擊成了煙,自會有煙再化作水。」文暄如是說。
勝南一驚,忽然就豁然開朗,過去的那些憂傷經歷,使他遇事總是有一絲悲觀藏匿心頭,此刻被文暄的一句話輕輕一點,恰好擊中關鍵,死結迎刃而解。是啊,這個世界很多事都是循環不止生生不息的,所以要走出過去的方法,不是沉溺過去自甘孤寂,而是該記住過去並獲得未來。往事隨風而逝,卻不是一場空,不是無限悵惘,不是惋惜遺憾,而都是積澱,都是曾經最好的時光,最美的際遇,都是回味無窮……
沒有走完那段路,可是真的很幸福。由始至終,他都沒有對雲煙說過一句對不起,沒有過一次爭執分歧,只有相伴于江湖從來不離不棄,只有無數次互相理解與扶持,只有隨心的笑,簡單的調侃,心有靈犀的附庸風雅。
離別的痛楚,半月來一直在慢慢愈合,雖然艱苦,他卻明白他做得到。未來和過去並不沖突。失去的不再擁有,前路卻有無限方向,等著他去闖蕩。
感慨萬千。多虧了文暄將他點醒。恰當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偶得的妙語,暮鼓晨鐘。
從今以後,不能再有一次憂愁。表面沒有,心間也不能有。把他的未來展到最好,哪怕不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那些離他而去和滯留他身邊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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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輪回劍的終點已經離此不遠。
他和他的敵人們,又被這種無形的力量,吸引到了一起。
這一次,理當多添了一個勁敵,蘇降雪……
蘇降雪,此刻他應該身在何處?
煽風點火,引了沈家寨一場叛亂;避人耳目,策劃了越野對柳五津的騷擾;高枕無憂,短刀谷有麾下四大家族坐鎮;穩操勝券,親自出馬原本可以將林阡鏟除盟軍自此群龍無。
然而,卻更像林阡技高一籌?
不動聲色,鎮壓了黔西當地叛軍;先見之明,安插了越風在柳五津之側;未雨綢繆,宋恆、寒澤葉都已經和徐轅取得聯絡風鳴澗也從夔州被調回;料事如神,在蘇降雪伏擊之前就精心部署一場請君入甕。
但蘇降雪,怎可能因為這一次挫敗就一蹶不振?短暫的失手,只會促成再一次的醞釀陰謀,只會如海逐浪所言,搬出更多的人或事,不擇手段地給對手以阻礙、打擊和暗算。
和蘇降雪這個敵人的交鋒最獨特,正面交鋒不會很多,慣有的,是借刀殺人旁敲側擊,所以,可以在十個不同的地點,同時跟他交手十個回合,且看誰先打到誰的要害。
而此刻,蘇降雪一定會不甘示弱、要通過輪回劍之爭來給盟軍打擊︰此戰在即,他只要暗中幫助金人令聯盟失去輪回劍,便足以達到目的。屆時徐轅的陣營里,即使人才齊全,還是少了一件最關鍵的兵器對于正處盛極的聯盟而言,這場打擊不致命,卻一定大傷元氣,也預示了盟軍在接下來的內亂中將如何處于被動,除此之外,輪回劍的丟失,更會讓第三方漁翁得利,第三方,金南金北……
當然,還有一個人,會是蘇降雪現在就已經選定的目標。
葉文?。
然而,這個人,阡卻實在不可能與他有過多的交流,放雲煙回去,不是為了他葉文?。即便葉文?說過,郡主回去輪回劍就歸屬聯盟,早先這個提議就已經被阡一口否決。原因只有一個︰雲煙,與一切爭端都完全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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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里之外,事實真如阡所料,正于蘇慕離和葉文?之間上演。內容,卻連阡也無法推測。
「想不到,蘇將軍竟親自來看望文?。怎教文?不慚愧,路過也不到蘇將軍府邸拜會?」葉文?對蘇慕離的第一句客套,卻是半帶諷刺,蘇慕離的府邸,明明不可能在黔州。
說得蘇慕離真是一愣,早便听出音來,與他父親笑里藏刀不一樣的是,蘇慕離遇事不苟言笑︰「葉大人見笑,蘇某前來黔州,實質是為了鏟除勁敵。那飲恨刀林阡,是家父的心月復大患,思前想後,不得不殺。」
「哦?原來蘇將軍親自前來,是想向我尋求合作,一同去對付鏟除他?」
「葉大人比我想象中更精明,那蘇某不妨開門見山。我要葉大人做的很簡單,只要葉大人手中的輪回劍,有意無意到了金人的手上,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幫我們挫敗林阡,令他的盟軍無功而返……我相信,憑葉大人的本領,這點小事綽綽有余。」沒有笑容的男人,心狠手辣得不露痕跡。
「卻不知,文?為何一定要與蘇將軍合作,這麼做對我有何利益?」葉文?笑問。
「怎麼?葉大人有何顧忌?鏟除了林阡,我與父親再無後顧之憂,你也雪了橫刀奪愛之恥,各取所需。」一直都是、同一個語調。
「橫刀奪愛之恥?」葉文?一笑,搖頭。
「怎麼?傳聞里林阡違背道義、奪人所愛,難道只是傳聞?」直到此時,蘇慕離才臉色微變。
「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有什麼違背道義,何來的奪人所愛。」葉文?淒涼一笑,「即便鏟除了林阡,郡主心里也還是有他,就如鏟除了林阡,你也不會沒有其余的後顧之憂一樣。蘇將軍,各人追求,當真是不一樣。權力在手,方便我葉文?經商盈利,而不是方便我殺人放火。」
「既然如此,那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蘇慕離冷冷說,坐不到一炷香就不歡而散。
「我早就說過,林阡那樣的人,即使逃到天涯,天涯還是江湖。」葉文?目送蘇慕離遠走,唇邊泛起一絲得勝的笑,「現在林阡明明和我們一樣身在瀑布內,外面卻仍然因他血雨腥風。」
淼輕聲道︰「少爺看得深遠。」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那日你們京口五疊和江中子一起阻攔林阡和郡主離開時,為何我說郡主心里已經有了決定。其實這道理太簡單,郡主心里最怕看見的情景,就是她成了林阡的負累,就是林阡為了她而背離江湖,你們的阻攔,卻激化了林阡背離的決心,所以林阡越是堅決要走,郡主就越清楚自己對林阡是牽絆。一旦成功逃出去,郡主的心就不會再留。」葉文?說,「而且那天,他的抗金聯盟,也幫著郡主下了這樣的決定,他離不開他的盟軍,就像他的盟軍也離不開他一樣。」
淼听罷嘆息︰「是郡主太善良,不願將他牽絆,若是其余女子,心愛之人能為她拋棄一切,不知該如何歡喜,哪里會懂得為對方想。」
「是啊,我可以為了郡主失去名譽信義,卻怎可以為了蘇降雪父子那樣的小人違背?」葉文?淺笑,「這輪回劍,絕對不會去金人手里。除了林阡,誰都不必想踫它。」
「但林阡,不是沒有接受少爺的好意麼?」
「他與我之間,當然是越沒有交集越好……其實,我至今還用命看護這把劍,不算是為了林阡,只是為了償郡主一個心願。」葉文?黯然,「我破壞了她的愛情,只能償她一個心願。她不能陪著林阡,便教林阡見輪回劍,如見她。」
「什麼?」淼一怔。
葉文?輕撫著手中輪回劍上那新做的劍穗,語氣里卻有真實的悲︰「她說,如林阡那樣的男人,一定不會忘記她,所以,會久久不能釋懷。只是,郡主不想林阡一直沉溺在過去里,更希望他有更開闊的未來。這劍穗,有她要告訴他的心意,她相信林阡看到就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