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天陰雨濕,沈絮如臥床不起已數日,病情始終不見好轉。軍醫說是她新傷舊患齊,再加染了風寒,若不細心調養,恐有性命之憂,越野只冷言了一句「是怎樣嬌弱的身子」,幾近不曾來照顧過她,倒是蘇慕然因間接害了沈絮如,所以抽空來瞧她數次。紅櫻一怨她丟了盟主,二氣她貓哭耗子,每次見到她都要趕她走。
再次被沈氏的婢女們拒之門外,蘇慕然自討沒趣,嘆一聲只得離開。獨自于小園中散步,看著隴陝秋色,忽憶川蜀風光……
蘇慕然一時失神,想起她命中必不可少的幾個男人,在這場榆中大戰的始末,他們各自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為她慘死的游仗劍,為她變節的錢弋淺,想救她卻沒救得了她的海逐浪,還有這個最終伸出援手一擊即中的寨主越野,當然還有一個曾經讓郭?憤怒罵出婊子的原因︰郭傲。
蘇慕然你愛誰?蘇慕然一笑,她怎有閑情去想這樣一個問題,她只能告訴自己,蘇慕然你應該愛誰,該愛誰的時候就愛誰。如果父兄鼎盛,尚不至于如此,如果不是林阡,父兄怎會淪落……
「慕然。」熟悉的聲音。
蘇慕然一喜,迎上前去︰「二哥!」來人正是蘇慕梓。
蘇家人,還剩幾人。
慶元五年,為阻止林阡入川奪權,她的五弟蘇慕霖策動盟軍內亂,兵敗後全身綁滿了炸藥自盡;慶元六年,她的大哥蘇慕離,亦因洛輕衣欲嫁林阡而生無可戀跳崖輕生;嘉泰元年,她的父親蘇降雪,聯同魏紫鏑掀起川軍事變,卻在天闕峰下被林阡一刀斬去頭顱。就算宋廷不驅逐,蘇家人也一定會逃啊,誰還敢留在南宋,享受一年被林阡殺一個至親的待遇!
蘇慕然不可能不恨林阡鳳簫吟,比失去了郭杲的郭?恨千倍萬倍,是他夫婦二人,拆散了原本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蘇家!但蘇慕然知道欲則不達,也知道死者已矣,蘇家畢竟還剩她蘇慕然,還有二哥蘇慕梓,還有父親最好的戰友顧震。對越野的侵蝕是必要的,誰都不想寄人籬下,何況蘇慕然給出了貞節和名譽,那是但凡有廉恥的女人最寶貴的東西。蘇慕然有時會想,哪怕自己、顧震和蘇慕梓都戰死沙場,只要留下一寸土給那個沒用的四弟蘇慕岩、還有個年幼的小妹蘇慕涵,讓他們能過得好一些,也未嘗不可……
「你沒事,那便好了。」蘇慕梓將她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風塵僕僕,似是特意從前線趕回來的。
蘇慕然見二哥唯余一只眼楮能看,心里一澀,這,也一樣拜林阡所賜。川軍事變時期,不僅父親慘死、二哥被傷,還有那個剛過門便守寡的大嫂,洛輕塵,也一樣死在了林阡刀下……
「二哥今次回來,是專程為了看我麼?留幾天再走不行嗎?」曾幾何時她就是個孩子,這樣跟她的二哥撒嬌,盡管換了情境,關系仍然不變。
「是是是。正是為了我們的蘇大小姐,末將不再走了。」蘇慕梓笑著攬著她肩,帶她一同往蘇軍走。
「石峽灣的戰況如何?」她邊行邊問,極是掛心。
「你這丫頭,如個男兒!」蘇慕梓先一愕,哈哈大笑起來。
「休再笑我!」蘇慕然嗔怒,「說啊,到底怎樣了?!」
「無需你操心,好好地呆在這里,出什麼事都別多問!」蘇慕梓笑著對她講,卻閃爍其詞不肯說石峽灣戰況。
經行顧震的暫住之地,她忽而聞見一陣肅殺。石橋那邊,迎面過來好幾個小卒,一起恭敬朝他二人見禮︰「將軍。」「小姐。」
正覺得哪里有不對勁,瞬間就茅塞頓開,轉過身去一個箭步拉住當中的一個,幾天之前她分明在某個地方見過他!
「小姐!」那小卒一慌,蘇慕然厲聲喝問︰「你是誰?什麼人!?」
「慕然……」蘇慕梓一怔,顧震正巧走到門口,眼神示意蘇慕梓將她拉進屋去,蘇慕岩也在這里等他們。
「魔人的事,跟你們有關?」蘇慕然義正言辭,壓低聲音卻凌厲地問。她認得出那個小卒,跟慕二一起劫持了鳳簫吟。這麼說,慕二其實是跟他們合作的為什麼不能合作,當林阡是他們共有的敵人。
蘇慕梓冷然點頭︰「什麼都瞞不過你。」
「為什麼?」蘇慕然噙淚質問,「寨主他費盡心力救我,你們非但不感激,反而還暗中作梗?」
「慕然。」顧震面色抑郁,搖頭悲哀,蘇慕然竟一直以為,是越野費盡心力救了她,還從心里感激他,潛意識已經站在了越野的立場,胳膊肘往越野拐……
「顧將軍,別說了。」蘇慕梓卻不想告訴她,怕她知道了自責。
「怎麼?出了什麼事?」蘇慕然那麼聰明,焉能跟蘇慕岩似的,被三言兩語就蒙混過去。
「慕然,你竟如此糊涂。這世界,除了親人,還有誰一心對你好。」顧震嘆了一聲。
「二哥?」她含淚轉頭,看著蘇慕梓。
「將軍,夏官營急報,程康程健鬧事!」這時門外有士兵通傳。
「夏官營……」她念著這個很不熟悉的地名,隱約記得它位于天池峽之北,可是,哥哥他不是負責和田若凝一起,駐守石峽灣戰地嗎?除非,除非哥哥沒有了實權!
是何時起有了這樣的變動?這麼巧生在她失陷金營的關頭?難道說,越野趁她不在的時候對付了他們?蘇慕梓的閃爍其詞提醒了蘇慕然往更齷齪的可能性想甚而至于,越野是故意讓她不在、利用她的失陷更輕易地對付了他們……?!
「顧將軍……」當蘇慕梓暫且出去了,蘇慕然望著顧震欲言又止,是啊,難怪顧震在天池峽,先前越野是拜托他在此地防御林阡,其實換個角度講,越野不就在為顧震的賦閑鋪路?
「是……是為了我?你們,你們答應了越野什麼?!」蘇慕然一瞬手足冰冷,恍然悟出越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交出石峽灣的軍權,以後我們都在夏官營。」顧震答的時候,蘇慕岩還懵懵懂懂狀況之外,雖然他參與了營救蘇慕然。
但蘇慕然,霎時懂了
對于越野而言,石峽灣到天池峽一帶所有區域都是他日後的展重心,而蘇家人馬的宿命,和沈家人馬一樣,在重心之外。
換句話說,就算蘇慕然能取代沈絮如又怎樣,不過又一個沈絮如,越野他,對妻子的概念太輕。
「我們,原不想告知于你。」蘇慕梓回到這里,嘆了口氣。
「是我引起,怎能不告知我。」蘇慕然心愈寒。
「慕然,哥哥對不起你。」蘇慕梓何嘗不清楚,越野他要的不過是蘇慕然的**,和她听話的那部分靈魂,而想把蘇慕然叛逆的可能性驅逐,這個可能性,就是蘇慕然一心負擔的蘇氏兵團。而蘇慕然,若非蘇慕梓和蘇降雪的強求,其實也不過是那樣一個平凡的女人,也許早就嫁給了海逐浪相夫教子也說不準,蘇慕梓面帶抱歉地說︰「慕然,哥哥知道,慕然更喜歡無憂的日子。」
「不,慕然喜歡現在的日子。」蘇慕然搖頭,噙淚,「唉,實不像話,哥哥是為了我,我卻還怨哥哥……」寒中卻帶著一絲暖,抱住蘇慕梓的臂微笑,「所幸哥哥告知了我,但即便這次不告知我,日後我也會現越野的真面目。人做事,天在看。」
「所以……慕然,我們不可能坐以待斃。」蘇慕梓調整了情緒,說。蘇家人馬,到底和沈家不一樣,從蘇慕然和沈絮如的區別就足以看出。
因此,蘇慕梓在爭奪鳳簫吟的事件里做了手腳。利用的正是他們和穆子滕時間上的斷層。
「如果不是因為金軍阻撓,鳳簫吟也一定會悄然失蹤。」蘇慕梓告訴她。
蘇慕然記了起來,郭傲在和蘇慕岩會合的第一刻就對沈絮如說,夫人請先走,穆子滕在前面等您。郭傲把沈絮如調開,是為了方便蘇派私藏鳳簫吟,在穆子滕趕來之前……
不幸的是,完顏君隨的攪局打亂了計劃,郭蘇要逃生就必須等到穆子滕來救,如此矛盾。好一個郭傲,不負蘇慕梓顧震所托,調不開穆子滕沈絮如也罷,那就讓慕二等人演出一場突襲!
如今,鳳簫吟被慕二擄去了夏官營,因慕二與蘇慕梓合作,實則也就是蘇家自己的人質。越野不能怪蘇家對他們留一手,誰讓越野先翻臉無情。
蘇慕然萬萬不會想到,僅僅是淪陷金營十幾日,越野山寨內部會產生這樣劇烈的變動,越蘇兩派,再不可能有從前那種和平共存的狀態。蘇家失去了大半軍權,卻拉攏了魔門的外援、掌握了最佳浮木,並巧妙韜光養晦。
「越野他,該死……」蘇慕然想到游仗劍、錢弋淺,深知這里的所有人都被越野害慘了。
「慕然。我原先還猶疑,如何說服你。」蘇慕梓袖間落出包粉末來,「一個月,便足以要他性命。」
蘇慕然先是一怔,終毅然接過毒藥︰「越野和你們之間的矛盾,我需不需要裝不知情?」
「不必,越野本就防著我們。但他寧可猜忌沈絮如,也不會懷疑到你。」蘇慕梓說,「我帶慕岩回夏官營,顧將軍會留此助你。」
?
城下是誰家兵馬,猛將若雲,軍容嚴整,旌旗浩蕩,氣壯山河?
須看那青年主帥,颯爽臨風,氣度恢廓,刀鋒冷烈,鐵甲鏗鏘……
九月中下旬,在沈氏古洞莊、游仗劍榆中、肖憶上梁相繼歸附林阡之後,由南面戰場打入定西的盟軍主力,又連克高崖、清水驛等地,海逐浪、越風、何 等人功勛卓著自不待言,更有蟄伏了兩年之久一直在監視慕二的邪後林美材襄助,令抗金聯盟如虎添翼。
邪後帶來了慕二有可能會投奔越野的壞消息,但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更說明了越野山寨正在換血,新勢力充入,皆因許多老臣都被為淵驅魚不僅古洞莊因為越野棄之不用而直接投效了沈延,天池峽周邊的一些越家舊將,亦6續有背越野而投越風之勢。
「何況,慕二出現在定西,也未必是投奔越野。」林美材說。
便那時,軒轅九燁的魚蝦之說亦傳到了盟軍來,魚蝦之說,世人唯知越野架空蘇家,卻不知他如何架空蘇家,尚以為水到渠成,尚以為眾望所歸,但魚蝦之說,又恰好看低了林阡,以及抗金聯盟,使諸如海逐浪、何 等猛將听到了實都忿忿,林阡卻笑言軒轅九燁比喻得形象,盟軍便就從蝦吃起,吃著吃著就不知不覺長成條大魚了,而越野到了強弩之末的那一天,再壯大的勢力都會化成一灘泥。
雖然林阡說軒轅九燁比喻形象,但範遇知道這一點都不形象。軒轅九燁說這句話的居心,完全是要給越野麻痹,讓他在林阡打到家門口的時候都安枕無憂、以為林阡還在那吃蝦米不足為懼,而其實林阡怎可能是池中物,軒轅九燁是存心要助林阡消滅越野!而林阡他,一定清楚軒轅九燁的用意,卻不動聲色還自稱蝦米,是鐵了心真決定要滅越野了,無論是為短刀谷,為沈氏,為越家,或是為,盟主……
這一次,怎麼說都將要打得投鼠忌器「可有吟兒的消息?」每次林阡褪去戰甲,問及從天池峽那邊來的人,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結論,每次林阡臉上掠過的是戰場上從不可能有的憂傷,當最愛的人淪陷在他即將掀開戰伐的領域,當這一次還莫名其妙地什麼音訊都沒了……盡管越野稱他拿捏著她性命,但沒有一個人在公開場合見過她,更別說私底下她被藏在了哪里。
失去了她還不夠,還失去她的音訊,雖才五日,度日如年。
陳鑄冒著危險差人告訴林阡,二王爺幾乎要攔住吟兒的時候,吟兒為了保護那群劫持她的人馬,說了一句令誰听了都驚心的話,旁人驚的或是吟兒的氣魄和胸襟,但林阡驚的是吟兒的心境和感情。事實提醒林阡,吟兒記起了她的身世,否則她不可能有以死相脅的把握,但吟兒卻不肯跟二王爺走,一句「先從我身上碾過去」,旁人會覺得盟主勇氣可嘉,完顏君隨會以為吟兒絕情絕義,但林阡何嘗不清楚,吟兒做這一切是出于原則,她寧可犧牲自己也要站在那群需要她的人們的立場同時也隔著千山萬水對林阡以死明志。
因為太了解吟兒現在的心情,林阡恨不得時時刻刻在她身旁,所以,她到定西他就打定西,她到榆中他便取榆中,她到金營他立即犯金軍,現在哪里都被他打了、取了也犯了,她還是跟泥鰍一樣從指縫里活生生地滑走了。鳳簫吟你哪是泥巴,你也是一條魚啊……
這個夏天之前,金軍就像是林阡和越野的分水嶺,這個秋天以來,林阡則成為了金軍和越野的結界。金軍再也無法覬覦越野,越野的頭號敵人也被林阡規定為林阡。既然越野是林阡的「自己人」,當然不可能放給外人收拾!
就因為這樣,越野和金軍可能引起的仗都被林阡阻撓,戰與戰的間隙有了些許平靜,反而方便了越派和蘇派在天池峽一帶的勾心斗角。正當吟兒的音訊日漸渺茫,終于在今日傳來的「夏官營鬧事」中出現轉機。
「主母在夏官營?」何 聞訊,喜問。
「慕二應也在彼處。」林美材沉思。
「天池峽那邊,越野應比我們更早得知盟主去向。」海逐浪說,「一旦證實是蘇家私藏,不知會怎樣的狗咬狗。」
「蘇慕梓行事會這麼不小心?讓越野現他和慕二合作作梗?會否這一切只是煙霧,用來吸引將軍冒險?」範遇尚有疑慮。
「無論如何,夏官營必奪。」林阡下定決心,就算這次做錯,也只是怕錯過。